熊墨衣睁开眼,只见和煦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把阁楼里的一切拂照的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枕套和被罩有股子在日光下久晒过后特有的香味儿,弹过的棉花轻柔地将他包围住,微微的煨出了一身汗来。
安静、平凡,美好。
这是他回到榕城的第二天。所在地,是周会计地处旧城区北不到二十平米的阁楼。
“衣衣啊,我去做个头发,你下来把早饭吃了,中午我们出去吃饭,”周会计中气十足的女中音,好像一把算盘珠子, “劈里啪啦”的飞了上来。
熊墨衣草草的洗了把脸,披着条薄毯子踢踢踏踏的来到客厅。就见郭振城正悠闲地坐着看报,八仙桌上油条豆浆肉包子糖三角摊了一大桌子。
熊墨衣也不客气,咬了口热乎乎的肉包儿,口齿含糊的向郭振城,“郭叔叔早!我梅姨呢?”
郭振城透过榕城日报,干巴巴的回,“周红梅啊,做头发去了。”
熊墨衣见他兴致不高,也不多话,索性埋头猛干。
两只包子,一根油条下肚,郭振城放下报纸,咳了一声。熊墨衣于是抹了抹油嘴,静听高见。
郭振城捉过一根油条来,摁在桃木案板上,一边剁一边不忿道,“你说这检察院的,不就是比老百姓多了层皮吗,官服一扒,谁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顿了顿又道,“周末吃一顿便饭,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话说至此,熊墨衣心里有数了:周会计去见老同学,检察院的顾剑,拾掇得光鲜亮丽,有人泛酸水儿了。他及时托住郭振城的右肘,“郭叔手下留情,再剁几刀,这油条就连渣子都不剩了。”
熊墨衣一边“顺毛捋”的陪郭振城说话,一边打听这位顾检察长的来历。
原来周红梅和顾剑同是县城一中的尖子,周红梅在榕城大学念的财务,后来邂逅熊昭合一起创业,而顾剑则考进了省城的公安学校,走了公检法这条路。
“梅姨当年怎没找我爸?”熊墨衣听得入神,忍不住嘴欠。
郭振城举起手来作势欲打,“你爸咋样?顾剑又如何?你看看你们几个小崽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熊墨衣知道郭振城口中不省油的‘小崽子’,指的自己,郭天羽,和顾宝廉,只得就此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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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城通往新城区,终点站江边公园的二十二路公交在榕城新落成的高架路上欢快的行驶着。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坐在最后一排正中,一对形同母子的男女,看上去心事重重。
穿着大一号白衬衣的熊墨衣偷眼向周红梅望去,只见她额前的刘海在鬓边顺从地拐了一个弯,顺着腮边坠下,从下颌处往里勾起,削弱了几分她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女汉子形象。
“梅姨,”熊墨衣小心翼翼的试探,“当年,你和我爸是为了什么散伙的?”
“还能为了什么,”周红梅的目光望向窗外,“你爸要融资做大,我不同意。”
过了一阵,周红梅转向熊墨衣,“事实证明,你爸是对的。我胆小保守,勉强留下来,只会大家都不舒服。”
“对什么,现在人都见不着了,还不如你和郭叔叔,过的踏实……” 熊墨衣小声嘟囔。
周红梅望着熊墨衣,欲言又止,只淡淡的说,“一会儿见了顾检察长,可不能没大没小。” 她其实想说的是,人这辈子,总是有得就有失,老百姓们羡慕熊氏家大业大,可熊公子却依恋平凡的团圆。路,总归是每个人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的,没有几个人能够回头重来。可是孩子们总觉得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拿来探险,不见黄河不死心。自己的儿子如此,熊公子亦然。
熊墨衣冲周红梅点了点头,“嗯,这个分寸,我懂。”
四十分钟后,两人在步行街下了车。
这里是新城区的商业中心,虽然依旧在招商阶段,其繁华面貌已经可见一斑——品牌的零售旗舰店,新型百货购物娱乐中心已经占据了最显赫的地理位置,而热热闹闹点缀期间的则是各式网红餐饮店。
熊墨衣跟随周红梅来到步行街尽头的人造护城河前,一个手举“周总”牌子的年轻人带着两人沿着河畔的鹅卵石步道三拐两绕,来到一个绿竹环绕的中式庭院,上书“紫竹苑”。
身着旗袍的前台显然认识领路的年轻人,对周熊二人的态度殷勤而又节制有礼。
进来之后,原来是一个中西合璧的高端会所。大厅天井里的野竹和瀑布,把“匠心”和“雕琢”写得明明白白。天井周围, 有三三两两的丽人在闲坐。
熊墨衣对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他并不怀疑顾剑的消费能力,让他不安的是,顾剑显然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既隐秘又高调的地方会面,是何用意呢?
他瞅瞅周红梅,出乎意料的,短小精悍的周会计竟表现的安然自若,她一手捧着香槟,一手挽着打扮精致的年轻人,俨然一个享乐人生的贵妇,哪里还看得到半点豆浆油条肉包子里滚出来的主妇影子。
“难怪郭振城早上会阴阳怪气,原来他老婆是条变色龙!”熊墨衣在心里惊呼。
一行人鱼贯进入叫做“宓”的包厢。坐在咖啡桌前的中年男人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放下,有条不紊的塞进牛皮纸口袋里,站起来略拱了拱身子以示尊敬。
周红梅一屁股坐下,把酒杯推在牛皮纸口袋边,带着几分怨气说,“顾剑,我们老朋友了。你说请吃饭——这种地方,怎么吃的饱!”
中年男人推了推金边眼镜,克制的挤出一丝笑容,“周总,你还是这么的幽默,”说着给男服务生使了一个眼色。
他向熊墨衣伸出手来,“想必这位就是熊氏继承人。幸会!”
熊墨衣握住伸过来的那只手,只觉得手掌稳健有力,刚柔适中,顿时平增了一分好感。
这时服务生送来几份迷你三明治汉堡类的点心,顾剑让他下去,直入主题的望着熊墨衣,“你想见熊昭合?”
熊墨衣毫无防备的,只觉得一团热血涌到胸口,心脏失控了似的“砰砰”乱跳。慌乱中,听到周会计的声音,“说出来没关系,今天是私人会面,不用太顾忌。”
得到了鼓励,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双眸咬住顾剑,“对,我要见到我爸。顾检察长方便的话带我过去,不方便,只要告诉我人关在哪里,我自己去就是。”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你知不知道,带走你父亲的,是什么人?”
熊墨衣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他咬了咬嘴唇,努力稳住音调,“我不知道带走他的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有严重的糖尿病。我要见他,这是我作为儿子应有的权力。”
对面的人又点了点头,“唔,我也希望,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子。不过——,”他看了看坐在熊墨衣身旁的周红梅,神色严肃,“我不想给你们什么幻想,带走熊昭合的既不是我们检察院,也不是公安。非但如此,我们公检部门既不知情,也无权干涉。红梅,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