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目不识丁, 但她的聪明却是显而易见的。那时候,小山村没有电和煤气,都靠烧柴火。家里没有劳动力去山上砍柴火,就买人家送上门的。常给奶奶送柴火的是一个住在山里的老人,都叫他‘托珠崽’,类似于现在的昵称吧。我只是按照发音而编的,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称呼到底应该是哪几个字和什么意思,但肯定是没有恶意的。他每隔一定时间就会给奶奶送上一挑子的柴火,用秤称好后结账给现钱。记得那时候看见奶奶一五一十地做乘法,好像用的是她称为的‘九九归一’的乘法口诀。人家都说奶奶从来都不会算错的,那个送柴火的老人家更是心服口服、万分信任的。
那时候没有钟表,一天的活动安排全靠看太阳。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午饭时间了,因为我们上学的孩子中午都回家吃饭,吃过饭后再去学校上下午的课,所以午饭就得准时。奶奶知道每次太阳到大门口的门槛上的时候,就该煮饭了。可赶上没太阳的天怎么办呢?不知道,但奶奶从没误过我们的午饭。对门住着的是我的发小,她奶奶就常常要隔着晒谷场喊我奶奶:‘嫂子,该做饭了啵?’
奶奶固然聪明,她的智慧才是让我受益终生的。我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去世了。那时候奶奶应该才50出头,而我还没出生。大人们很少提起那个时期,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提起过‘饥饿’和与此相关的‘大肚病’(要找机会和老妈或堂兄确认一下)。记得那个时候有太奶奶在世,她去世的时候我小妹都已经出生了。这意味着奶奶那时候上有婆婆,下有儿子、儿媳和孙辈们。奶奶有两个儿子,伯伯比我爸大十来岁。伯伯、爸爸和妈妈都读过书、有工作、是城镇户口,伯母和奶奶是农村户口。伯伯和伯母应该是临近解放前的包办婚姻,伯母不识字。五十年代的时候,很多干部解除了与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婆的婚约,追求解放和革命去了。伯伯在县城工作,也想离婚,尽管那时候我堂哥和堂姐已出生。奶奶坚决反对,婚离不成,伯伯也很少回来了,留下伯母和孩子们在小山村。那个时候,伯伯和爸爸已分家,奶奶跟爸爸过的,但我们家和伯母共住一个院子。记得尽管我爸爸和妈妈都有工作,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的。只是因为有城镇户口、每月有定量供应的粮食和其他基本物资,不至于挨饿。伯母家的日子想来是更艰难,因为她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伯伯寄回家的钱也必定是有限的。记得没食用油的时候,她炒菜用一块猪油(未炼成油的脂肪)在锅底蹭一蹭,而那一块油要用好几餐的。日子穷、丈夫也不回来,伯母的心里一定是苦的,她把一切怪罪到奶奶头上……记忆中有伯母指桑骂槐的嚷嚷,怪奶奶不该阻止他们离婚、说伯伯把钱给了奶奶(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就算伯伯有那钱和有那心,他人都不回来,怎么给钱?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有各种转账方式)。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临近春节的时候,伯母用刀剁着砧板骂– 这是农村最恶毒的诅咒人的方式了。可从来不记得有伯母和奶奶吵的场景,因为奶奶从来不回应、也从来不准我们回应或谈论!回想起来,奶奶是用怎样的胸怀宽容了这一切、维系了那个家的完整!(爱情和婚姻自主是一个不同的话题,在奶奶看来,没有什么比家的完整更重要)。我用‘宽容’而不是忍耐,因为记忆中奶奶是淡定从容的,并没有气忿不平的时候。最终,堂哥和堂姐都考上了大学、有了正式工作、走出了小山村。伯伯也终于回心转意,把伯母接到了县城,两老一起安度晚年,到前几年相继去世。受奶奶影响,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敬重伯伯、伯母和堂哥姐们。我心里尽管有对于伯母吵和骂的记忆,却从始至终没有恨,倒是充满怜悯。那时候的她,心里一定很苦吧;我的堂哥堂姐们,也一定受了很多委屈。这段文字,不愿他们看见,唯恐触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