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四凤”胡宗温
辛夷楣
胡宗温热情纯朴满面春风,待人特别真诚,人艺的人都喜欢她。母亲非常欣赏胡宗温。母亲说:“胡宗温的北京话纯粹,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她的嗓子特别亮。她在台上非常有激情,是个非常好的演员。五十年代,她演十几岁的四凤时,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那时,她已经三十几岁了。‘文革’前,她演四凤十几年,七十年代末,复排《雷雨》,她年过半百仍然演四凤。她在《茶馆》里演过小丁宝,后来又演康顺子,从五十年代演到九十年代初。她的艺术生命非常长。她特别熟悉农村生活,演农村姑娘特别像。她在人艺经常担任主角,我那时搞宣传,就常常采访她,介绍她。你什么时候找到她,她总是非常热情非常谦虚非常乐观,没有一点明星架子。她入党很早,但是她从来不摆老资格。”
胡宗温的成长道路十分曲折。曲折的道路锤炼了她的性格,加深了她对人生的理解,帮助她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胡宗温的生活积累相当厚实。
1922年,胡宗温出生于汉口。五岁时,她得了猩红热,内耳发炎高烧不退。当时,因无合适的药品,大夫说,我只能敲开她的耳骨放脓,看还能不能救她?幸亏,这位大胆的大夫救了她,但是她的左耳聋了。
几年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只得让大姐在汉口早早出嫁,带着其余的几个孩子到北平投奔亲戚。这样多的人来到亲戚家吃闲饭,自然不行。母亲很焦虑很压抑,连年幼的胡宗温都高兴不起来。大哥二哥三哥很早就出来挣钱养家。胡宗温被送进北平的学校,后来她经常随着哥哥的工作地点转学。胡宗温从小聪明伶俐,她喜欢念书,也喜欢唱歌跳舞。
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时,胡宗温和母亲正跟着大哥胡宗恕(胡丹佛)在武汉。大哥问年仅十五岁的胡宗温:“日本人来了,骑在你的脖子上,你干吗?”胡宗温说:“不干!”大哥就说:“不干,你就出去参加游行,抗日去!”就这样,胡宗温离开了中学,参加了大哥组织的合唱团,整天排练抗日节目,上街宣传。
当时,上海、南京等地的文艺界人士都撤退到武汉来了。周恩来与郭沫若就以政治部三厅的名义把大家组织起来,共计组成了十个抗敌演剧队,让大家分别到各战区去宣传抗日。胡宗温参加的是光未然(张光年)领导的演剧队,他们被派到二战区——山西,他们就被称为演剧二队。光未然名义上是国民党华北特派员,实际上是地下党,二队有地下党支部,有七、八个共产党员。
二队深入山西抗日前线给士兵演出,也给沿路的老乡演出。为了提高大家的文化艺术水平,光未然在二队成立了各种各样的读书小组,学习社会科学、哲学、戏剧、音乐……演剧队所到之处,深入民众收集现实素材,吸收民间艺术的营养,创造有地方特色的抗日剧目。胡宗温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主要演员。在《放下你的鞭子》中,她演黑姐;在《老三》中,她演二嫂;在《国家至上》中,她演张孝英。二队特别重视迎合民众需要。他们演出《从军别》《打鬼子去》《沦亡之后》《生路》等剧目时,在山西就用山西方言演出,在陕西就用陕西方言演出。老百姓把演剧队当自家人,给他们送吃送喝,经常掩护他们脱险。
1939年初春,二队来到延安。他们过黄河时,看到了汹涌澎湃的壶口瀑布。诗人光未然诗兴大发,开始写关于黄河的组诗。有一天,二队开联欢会,光未然朗读了刚写好的《黄河吟》。他一念完,冼星海就一把抢过手稿说:“这正是我要的歌词,我要把它们谱出来!”在武汉时,光未然和冼星海就经常合作,像《五月的鲜花》就是他俩合作的。
冼星海用了大约十天时间就完成了《黄河大合唱》的谱曲。二队到延安之后,大家都不想走了,但是,党中央劝说二队继续回国统区工作。二队就决定排练《黄河大合唱》,然后在延安演出,演出结束后再离开。
指挥邬析零把二队的三十个人分了四个声部,又给他们讲解乐理知识,天天组织他们练唱。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终于唱得比较象样了。鲁艺的小乐队给他们伴奏。那时已经是4月了,他们就把棉军装里的棉花掏出来,把军装在延河里洗干净。他们穿着单军装,戴着军帽,系着皮带,个个精神抖擞。光未然穿着一件黑斗篷,站得高高的,朗诵《黄河颂》。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观众激动得站起来长时间鼓掌。在延安,胡宗温加入了共产党。
二队回到山西,继续宣传抗日。1941年“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党加强了对二队的监视。1945年初,阎锡山竟然逮捕了13名二队队员,指称他们是共产党,对他们进行刑讯逼供。胡宗温的未婚夫,二队副队长彭厚荣也被抓了。彭厚荣等地下党员认为敌人并无明确证据,他们就拒不承认是共产党,与敌人斗智斗勇。
监狱外面的二队队员积极组织营救。他们听说军调部的张治中、周恩来和马歇尔要到太原来视察。胡宗温和田冲就打扮得整整齐齐,闯过几道警戒线,终于在太原机场见到了张治中和周恩来。他们非常策略地把请愿信交到张治中手里。果然,在张治中和周恩来的干预下,阎锡山只得放人。二队全体队员都到太原的山西第一监狱门外迎接出狱同事;然后,又给三对新人举行集体婚礼。其中的两位新郎都是刚刚出狱。胡宗温和刚出狱的彭厚荣幸福地挽着手,与两对同事一同步入婚姻殿堂。
1946年,国内政治形势日趋紧张,二队决定离开山西,撤到北平。刚到北平,二队就演出了《老三》《败家子》《渣戏》等剧目,受到北平观众的热烈欢迎,纷纷称赞他们的戏:“生活气息浓,表演水平高”。后来,二队排演了一些大戏,胡宗温创造了一系列艺术形象。她在郭沫若的《孔雀胆》里演阿盖公主;在田汉的《丽人行》中演新群;在高尔基的《夜店》里饰狠毒的女老板赛观音;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中饰恶婆婆卡巴诺娃。
一解放,胡宗温就被邀请去拍电影《刘胡兰》。刘胡兰是山西人。胡宗温抗战时在山西待了八年,她熟悉山西老乡,熟悉这里的敌我斗争环境,也熟悉刘胡兰式的英雄,她很好地塑造了刘胡兰的光辉形象。
1952年,北京人艺成立之后,首先组织演员们下厂下乡体验生活。剧院打算排演四出小戏。胡宗温被分配演《赵小兰》中的赵小兰。这是一出反对农村包办婚姻的戏,饰演男主角的冯增祥比胡宗温小好几岁,他担心两人配戏不合适。胡宗温在农村就经常和年轻姑娘打成一片,蹦跳玩耍,唱歌跳舞,结果她在台上显得非常年轻。
1954年,人艺决定排演曹禺的《雷雨》,剧院安排胡宗温扮演四凤。胡宗温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对人物进行仔细的分析。她认为,四凤和《家》里的鸣凤地位不同。鸣凤是卖身,四凤是雇佣关系。而四凤的境遇倒是与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里的半养女、半奴婢的卡秋莎有几分相似。四凤是美丽的,单纯的,秀气的。她走路脚步要轻,拿东西时手脚要麻利,递东西时动作要稳。她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她羞涩而欣喜,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还记得,五十年代,上初中的我在首都剧场第一次看《雷雨》彩排,胡宗温演的四凤声音特别甜美,特别富有青春气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雷电中,四凤对母亲鲁妈起誓的那场戏,是全剧的高潮之一。胡宗温想起多年之前,母亲带着一大堆孩子投奔亲戚,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一个夏天的晚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有孩子不听话,母亲气得对他们说:“白闪照人心,红闪照妖精,你们不听妈妈话,雷打电击就会劈死你们!”母亲话音刚落,一个劈雷炸响,电线被打断了,屋里一片漆黑。那个夜晚的恐怖胡宗温终身难忘。当她与鲁妈在一起时,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雷电中起誓时,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晚。她的表演特别有激情,特别震撼。
胡宗温是个非常有灵性的演员,特别善于与其他角色交流。她与演鲁妈的朱琳、演大少爷的于是之、演二少爷的董行佶、演鲁贵的沈默之间的几场戏都很有看头。观众特别喜欢这个戏。有一天,一个年纪大的女观众看完戏就坐在休息室里哭,哭得都走不了了。多年来,《雷雨》作为保留剧目,每年都要演好多场,几十年里人艺一共演出了3000多场。胡宗温从1954年开始演四凤,一直演到八十年代,被观众称为“永远的四凤”。
胡宗温在人艺的许多戏里扮演农村姑娘和劳动妇女。1957年,在我家门前的排演厅里天天排演《布谷鸟又叫了》。那是一出农村戏,胡宗温演主角童亚南。舞台上有小桥,有大树。胡宗温和其他演员一遍遍地排练。她在台上特别有活力,特别开朗,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嘹亮。她塑造的童亚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1964年,人艺排演《山村姐妹》,胡宗温扮演主角农村姑娘金雁。那一年,胡宗温已经42岁了,可戏里的金雁只有24岁。到农村体验生活时,胡宗温就仔细观察农村姑娘在生活与劳动中的举止言行。回到排练场,她天天在筐里装上砖头,从一楼挑到四楼排演厅,练习挑担。戏开演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哎—,我来了!”一个头顶扎着羊角辫,短发齐耳的农村姑娘挑着担子一步一颤地走来了。观众席里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我坐在首都剧场,心中忍不住赞叹:“胡宗温阿姨演得可真土,真有活力!”
1958年,人艺开始排演《茶馆》,胡宗温先演小丁宝,后来又演康顺子,而且从五十年代一直演到九十年代。康顺子一角从光绪末年的十五岁一直演到解放前的六十五岁。胡宗温阅读了许多书籍,特别是老舍的《正红旗下》,来琢磨康顺子的特殊身世。第一场,十五岁的康顺子被父亲带到茶馆,胡宗温借鉴京剧大师程砚秋“藏拙”的艺术表演形式,侧身进门,表现康顺子恐惧、无奈的心态。当她看见自己将要被卖给老妖精似的庞太监时,立时昏了过去。二十年后,当她受尽庞太监的折磨再次出现在茶馆时,康顺子没有变成一个软弱可怜的怨妇,而是变成了一个坚强硬朗的妇女。她和王掌柜一家和谐相处互相关照,显得那么豪爽洒脱。《茶馆》是一出男性为主的戏,女角很少。胡宗温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非常独特的饱经蹂躏又坚强自立的妇女形象。
1980年,胡宗温随《茶馆》剧组访问了西欧,在德国、法国和瑞士巡回演出。这是中国话剧首次出国。1983年,《茶馆》剧组去日本演出。1986年,《茶馆》剧组又去加拿大、新加坡和香港演出。国外的观众称《茶馆》是东方舞台的奇迹,说:“看了这个戏,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要推翻旧社会!”1981年,胡宗温还参加了《茶馆》电影的拍摄,使这部经典剧作得以保留下来。
1978年,北京人艺为纪念周总理逝世两周年,排演了话剧《丹心谱》。胡宗温饰演主角老中医方凌轩的老伴吴愫心。这个角色很难演,她在台上的时间很长,台词却很少,是一个典型的大配角。胡宗温就认真地分析剧本,给这个人物设计了一系列小品,分析她在台上的心理变化和行动路线。然后她又热情洋溢地表演接总理电话的那场戏。许多观众激动得泪流满面。观众与文艺界对胡宗温在这个戏中的表演评价很高。
胡宗温的丈夫彭厚荣是新闻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他虽然不再演戏了,但是他对胡宗温的表演非常关心。他经常帮助胡宗温分析剧本,分析人物。看了胡宗温的演出,他又认真细致地给她点评提点。胡宗温经常下厂下乡或到外地巡回演出,彭厚荣就主动承担家务,照顾老人和孩子。胡宗温的母亲一直跟着他们。1963年国庆节,彭厚荣还带岳母去人大会堂看演出,老太太特别开心。
大病初愈的彭厚荣,受到“十年动乱”的冲击,身体越来越差。胡宗温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精心地照料他。彭厚荣去世后,胡宗温与二队的老战友邬析零结合。邬析零的妻子也去世了。他们在一起安享晚年。胡宗温的身体一直很好。蓝天野曾经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这些人的悼词,都要由你来念。”
可是,到了晚年,胡宗温身体渐渐不支。有一次,人艺的演员李光复来看母亲。我正好从悉尼回京探亲。李光复告诉母亲:“我前几天,刚刚去看了胡宗温。”母亲急切地问:“她好吗?”李光复说:“应该说很不好,她现在一周要到医院做三次透析,非常折腾人,精力自然比以前差了,但是她很坚强很乐观。”母亲说:“是的,胡宗温一向乐观愉快,总是高高兴兴的。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她垂头丧气过。”
有一次,蓝天野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胡宗温坚持要去,蓝天野劝不住。当胡宗温在展览大厅出现时,许多观众立即认出了她,马上把她围住了,可见她是多么深入人心。
1997年,胡宗温在从事话剧事业50周年之际,获得中国戏剧家协会颁发的荣誉证书。2007年中国话剧诞生100周年之际,胡宗温获得“国家有突出贡献的话剧艺术家”荣誉称号。2015年,恰逢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胡宗温获得抗战老战士荣誉证章。
2015年4月11日,胡宗温离开人世,告别她终身从事的话剧艺术,告别热爱她的广大观众。人艺副院长濮存昕在告别仪式上向观众心中的艺术明星、优秀的表演艺术家胡宗温致以深深的敬意。他激动地提议,大家为胡宗温光彩的艺术人生鼓掌,喝彩!全场掌声雷动。
照片说明:满面春风胡宗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