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劫波的赵蕴如

历尽劫波的赵韫如

张定华口述   辛夷楣执笔

 

赵韫如的人生道路非常坎坷曲折，真可谓历尽劫波，但是她在生活与艺术中不断求索，在表演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她是南京戏剧专科学校第三届毕业生，比叶子低两届，她俩都是剧专毕业生中的佼佼者。40年代在重庆，我就看过赵韫如演夏衍的《芳草天涯》。她的对白、她的形体动作让人感到一种优美的抒情气氛。

1941年，张骏祥以剧专的毕业生及学生为主，排演曹禺刚刚完成的《北京人》。张瑞芳饰愫方，江村饰曾文清，赵韫如饰曾思懿。那年，她才21岁。虽然，她曾见过这类人物的原型，但是要真正演出来难度可不小。赵韫如也属于那种很会动脑子的演员。她就想，这么大一个家，经济这么困难，靠曾思懿一个人支撑，她容易吗？丈夫曾文清不但帮不上忙，还不爱她，爱愫方，她能不嫉妒吗？能容得下愫方吗？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了，不把棺材抬出去卖了，债怎么还？年关怎么过？这么一想，她和人物的差距缩小了，演起来越来越顺了。

    他们演的《北京人》轰动了重庆，有的戏迷一连看了六七遍。周恩来副主席也看了好几遍。张骏祥曾高兴地说：“这次演出，我把四位无名的学生送上了舞台，那就是演曾思懿的赵韫如；演曾皓的沈扬；演江泰的耿震和演陈奶妈的傅惠珍。”直到解放后，周总理见到赵韫如还不无惋惜地问：“你们《北京人》的原班人马恐怕凑不齐了吧？”

1943年，赵韫如在杨村彬编导的《清宫外史》中饰演慈禧，极为成功，给她带来各方赞誉，日后还带来很多麻烦。有一天，来了辆大轿车，把他们拉到了歌乐山，原来是给蒋介石演。戏演完了，有一天，蒋介石又把他们请到歌乐山吃饭。吃饭时，赵韫如坐在蒋介石旁边。这次吃饭时拍的几张照片在“文革”中给赵韫如惹来大麻烦。人艺的造反派把从赵韫如家抄家所获办了一个罪证展览，还把那天和蒋介石吃饭的照片放大成真人大小，摆放在门口。赵韫如为此挨打受辱不计其数，真是想不到的“在劫难逃”啊！

50年代，我到人艺没有多久，焦先生开始排郭沫若的剧本《虎符》。赵韫如饰魏太妃。有一天在排演场，她和焦先生争吵起来。焦先生说：“你是太妃，你别老这么哭腔！”赵韫如一下火了，就不演了。后来，还是总导演办公室的正副主任苏民、白山去劝，她第二天才又回到排演场来。

其实，赵韫如很喜欢这个角色，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魏太妃是魏王和信陵君的母亲，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了不起的母亲。为了演好这个角色，她不想在台上只是做出弹琴的样子，她真的拜师向傅雪斋老师学弹古琴。

    那时，白天排戏，晚间赵蕴如先做好家庭排练作业，才能开始练琴。有天晚上，她碰见住在隔壁的邻居于是之，就问：“我晚上练琴是不是吵了你们？”于是之忙说：“不不，一点也不。起初好像听到远处弹棉花，现在像弹丝绵了。”于是之的幽默是怀着鼓励之意的。从弹棉花到弹丝绵，赵韫如已吃了不少苦头，指尖磨破了，就贴上橡皮膏继续练。她终于学会了弹《梅花三弄》等古曲，这对表现太妃的气质是很有帮助的。

焦先生很少夸奖人，但是，他对赵韫如演的魏太妃是比较满意的。两年之后，排郭老的《蔡文姬》时，焦先生又让赵韫如演卞后。这是一个非常难演的角色。通观全剧，作为曹操的妻子，卞后始终是曹操的陪衬。用行话来说，这是个托戏的角色，要托得严，包得紧才成。

赵韫如在人艺演得最成功的角色是《王昭君》里的孙美人。那是她在话剧舞台上的压卷之作。曹禺的这个剧本写得很苦，与他自己的前期名作相比，也不算太成功。剧中写得最精彩的人物就是这个几十年一直在等待皇帝临幸以至精神失常的白发妃子。最后，皇帝终于宣召她了，别人都知道她将为老皇帝殉葬，她却不明白。她梳妆打扮欢天喜地迎出去了。

    孙美人戏不多，赵韫如的表演却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戏已经演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曹禺到后台对她说：“大家都说你演得很好，有一句话，就是‘陛下到底来了’，如果再生活些，不那么强调，会不会更好？”赵韫如马上说：“好，我是试过的，今天再试一试……”那天，她一下场，曹禺就匆匆赶到后台来了，老远就向她摆手：“不，不行，压不住，还是按你原来处理的好。”有人评价她对孙美人的表演是“丝丝入扣”。她的每一句台词重音，每一个身段，都用尽了心思，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我们形容古代的名篇写得好，常常说，一字不易。她在这出戏里的表演真可谓一处不易啊！

    赵韫如的感情生活曲折不顺。她的女儿小惠是混血儿，是她40年代和美国人生的。那时，中国人比较保守，人艺的一些人对此有看法，有的孩子看不起小惠，不爱理她。她比我大女儿小两三岁，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俩很谈得来。她们还与其他的混血儿一起出去玩过。

我家住在史家胡同人艺大院时，小惠和我大女儿都在女十二中读书。上学时，小惠常来找她一起走。小惠曾告诉我大女儿自己的身世。那时，我对女儿告诉我的故事并没在意，心想小孩子懂什么。及至读了赵韫如的自传《梦飞江海》，才知道她对爱情是如此执着，她的遭遇是如此不幸。我不禁感叹，个人在社会的大潮面前是多么的无奈啊！

 1944年5月，年轻美丽的赵韫如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上，巧遇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谢伟思（John S. Service）。谢伟思是美国传教士的后代，出生在四川，直到11岁时才返回美国读书，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担任外交官。他在北平，亲眼目睹了“卢沟桥事变”。1941年，他又被调到陪都重庆。他不但中文好，而且对中国的情况，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不断将中国发生的事情写成报告，发给美国国务院。他指出，中共及其军队在对日作战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建议美国政府把军事援助扩大给予中共军队。

赵韫如与谢伟思两人接触多了之后，不禁渐生爱意。谢伟思坦诚地讲述了自己婚姻的不幸。这时，美国政府派谢伟思去延安担任美军“气象观察组”政治顾问。临行之前，他说要尽快离婚，和赵韫如结婚，并且给了她700美元，让她准备结婚的家具。谢伟思在延安一住将近三个月，与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中共领导人多次接触。他把这些都及时地报告了美国国务院。然而，正是这些报告给谢伟思带来了麻烦。他从延安回来，说第二天就要回美国，赵韫如发现他情绪有些异样。

谢伟思走后，一直渺无音讯，赵韫如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谢伟思的朋友F苦口婆心地劝她打掉孩子，并且说谢已经与他的妻子和好，而且妻子又怀孕了。赵韫如怎么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发生他的妻子和自己同时怀孕的事情。难道他当时对自己的深情厚爱都是假的？一气之下，她打掉了孩子。

后来，F告许她，谢伟思回美国是接受审查，处境十分危险。赵韫如了解了这些，相当后悔。她怕谢伟思需要钱，就把那700美元托F还给了他。三个月之后，谢伟思回到重庆，匆匆去了延安，二十几天后，又被召回华盛顿。临行之前，他俩见了面，但许多事情谢伟思不能明说，赵韫如心情惨淡。

    这次离别，不仅斩断了赵韫如与谢伟思的美好情缘，也切断了美国与中共之间仅剩下的一点联系。1945年4月12日，谢伟思回到美国，他的厄运开始了。他被联邦调查局疑为间谍，并被捕入狱。虽然，后来此案被推翻，但国会右翼势力一直对他关于中国局势的看法耿耿于怀，国务院对他进行了四次审查。

这些情况，赵韫如当时当然不知道。就在她十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她遇见了英俊潇洒的美军少校韩恩（Williams Hanen）。当时，赵韫如对韩恩有一丝幻想，也许他能使自己忘掉谢伟思。但是来往一段以后，她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并无共同语言。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去美国耶鲁大学教中文的聘书。她想去美国进修戏剧，为了使她的生活有保障，谢伟思早前曾托自己的老师帮忙。现在，她终于得到这份工作。

当她从重庆到了上海，等着去美国的海船时，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没有告诉韩恩，她决心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作谢伟思的孩子来抚养。小惠生在美国。赵韫如又要教中文又要学戏剧，还要照料孩子，很辛苦。两年后，她托人把小惠带回中国，送到她妈妈身边。

赵韫如在美国的三年，谢伟思一直被派驻新西兰，一直接受审查。就在赵韫如即将回国前夕，1949年夏末，他回美国来了。赵韫如一定要见他，她想听他亲口讲述，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们把别后的经历都痛痛快快讲出来了。两人不禁抱头痛哭。临别，谢伟思说：“中国我还是要去的，希望你等我10年！”

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赵韫如回中国后，谢伟思因同情共产党一案，受到了更加严酷的长期审查。而他们的再次重聚是在30年后，在中美建交8年之后，在“四人帮”粉碎之后的1980年。

1972年，中美恢复外交关系之后，谢伟思几次来中国，还受到了周总理的接见，但是他提出要见赵韫如，中方拒绝提供任何消息。1978年，他给赵韫如写了一封信。他说，现在已经是1978年了，还不让我见你，我就不明白了。赵韫如收到了这封信，因为周总理已经去世，她就给邓颖超大姐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您跟总理都知道我和谢伟思的关系，我们过去相爱过，可是我们彼此不相属。现在呢，我和他是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关系。中美都建交了，我们也应该见面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见他。写这封信，希望您能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这样，1980年，谢伟思夫妇来访时，北京人艺做东宴请了他们。赵韫如总算见到了谢伟思。

小惠在上学时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出身问题，她未能进入大学。1965年，她高高兴兴地去山西曲沃县插队落户。“文革”中，赵韫如被揪出来以后，曲沃有人要批斗小惠。这样，她就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与男朋友结了婚。“文革”以后，小惠与丈夫感情不和，离了婚。她在美国出生，有美国籍，1979年她费尽周折去了美国。

1980年，赵韫如把小惠的女儿给她送去，随后也在美国定居下来。她的晚年生活丰富多采，在美国不仅教中文还演戏，重演了《蝴蝶夫人》。小惠在美国安居以后，又结婚了。她的女儿从小跟着赵韫如，与外婆的感情深厚，对她很好。知道赵韫如晚年幸福、小惠也事事如意，我真由衷地感到欣慰，她们总算是历尽劫波，享受到应有的欢乐了。

 

选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一书

 

照片说明，1，赵蕴如年轻时的剧照

          2，赵蕴如在练习弹古琴（左）

          3，赵蕴如在《王昭君》中，饰孙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