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旅行已经三十多年,闲暇之余回忆往事,几乎记不得任何飞机上认识的人。在机舱那憋屈的狭小空间里,人人昏昏欲睡,互相没有交谈的兴致,更没有值得回味的有趣场景。而火车则完全不同,旅人在窗前的小桌旁面对面坐下,彼此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大家一起喝茶和进餐,一起聊天打发时间,其中有些人和有些对话令人终生难忘。车厢内常常洋溢着所在国家的民情习俗,而车窗外的风景和沿途的车站同样难以忘怀。
当年我在无锡的降生曾给许多人带来欢乐,在爷爷奶奶那里我是长孙,在外公外婆那里我是长外孙。于是从1岁开始,每年至少去一次位于北京的爷爷奶奶家,和一次在上海的外公外婆家。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和呼啸前行的庞大列车给了一个小男孩人生最初的震撼,火车在一个年幼的大脑中留下犹如钢铁图腾般的印记。
坐在铿锵铿锵奔驰的火车上,趴在窗框上永不疲倦地看着一路变幻的田地,河流和村落。遇到风向不对,火车头喷出的煤烟带着黑色的烟灰和刺鼻的气味拥进车厢,这时大人们手忙脚乱地赶紧关窗,而老旧绿皮车厢的车窗只要左右两边用力不均衡,就会卡在中间不上不下,这时常常越是心急越是关不上窗,大人们心急火燎的狼狈模样总是让我忍俊不止。那时从无锡开往北京的火车要运行一天一夜,火车上装在长方形铝盒中的盖浇饭总觉得比家里的饭菜好吃;而火车经过德州时在站台上购买的烧鸡,更是记忆中的世间第一美味,有关火车的记忆构筑了幸福童年最重要的部分。童年时期和火车的缘分,让我从小对火车情有独钟。在成年后周游世界的旅途上,只要有可能,在旅行时总是首选火车。
现在中国和欧洲的高铁节省了旅行的时间,但是过快的车速大大影响了观赏沿途风景,过短的过站停靠时间使得上站台散步,或者买些当地特产成为奢望,同时密闭的空间使得火车旅行变得像飞机一样无聊,丧失了传统火车旅行的大部分乐趣。而在印度依然可以体验到原汁原味的火车味道,印度的长途列车上只有烧饭的餐车, 没有吃饭的餐车。通过预定,各种餐点会很快地送到你的面前。一个长方型的铝皮盆子, 里面大大小小的塑料盒子装着米饭, 烙饼, 辣酱, 咖哩鸡, 炖烂的豆子, 杂绘蔬菜糊, 还有塑料薄膜包装的150毫升饮用水, 这就是一份典型的印度列车正餐。
一手拿着泡沫塑料杯子, 另一手拿着暖瓶的小伙子,几乎每个小时都要在车厢里来回走上一遍, 口中不停地吆喝着:“茶! 茶! ” 茶的栽培和制作技术,是当年英国人从中国偷去, 再移植到印度去的,匆忙之中,甚至没来得及给茶取个当地语言的名字, 这么多年来仍和中国人一样, 茶啊茶地叫着,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 印度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 50年以后我们将统治世界。” 一个30多岁, 长着大圆脸的医药公司销售员认真地告诉我。当时我们正坐在从孟买开往斋普尔的二等空调卧铺车厢里。
“ 那么依你看, 到那时候, 中国又会处在怎样的一个位置呢? ” 我问到。
“ 中国会和我们一起领导这个世界。不同的是我们更多地在办公室里用脑力劳动,而中国人则是更多地在工厂的车间里干活。你没听说过吗? 印度是世界的办公室, 中国是世界的工厂,50年后一定还是那样的。” 一个40岁左右的铁路雇员信心满满地插嘴说。
在美国无情封杀中国高科技的今天,多年前在印度火车上的这段对话显得额外值得回味。
一般来说,火车宽敞的车厢环境常常使旅行变得更有诗情画意,但是在苏丹的一段经历却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当时我们从埃及阿斯旺坐渡轮逆流而上抵达苏丹瓦迪哈勒法,然后改乘火车前往首都喀土穆。这趟长途列车没有卧铺,车厢共分三等,一等为二排座位,六个人一个包厢; 二等为八个人一个包厢; 三等为普通的硬座车。这些车厢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沧桑,而且从来没有维修过,可谓烂得千疮百孔,天花板塌下来,地板陷下去。一等包厢虽然比二等少坐二个人,但其沙发椅都已经完全塌陷,于是我们选择了座椅还算完整的二等车厢。
傍晚8点的火车满载而发,每节车厢都座无虚席,没有留下一个空位,那些身材高大的苏丹男人,把整个包厢挤得满满的。还好列车一开动,就有二个苏丹人坐到外面走道去了,于是剩下的人就坐得宽松许多。列车奔驶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而且是直线式前进, 几乎没有任何弯度,但是这条铁路年久失修,两根铁轨高高低低的不在一个平面上。坐在这列火车上的感觉犹如在船上一般,车厢左右剧烈摇摆着,严重的时候你根本就不能站立行走。约一百年前苏丹有着全非洲最好的铁路系统,但是英国人走后,铁路再也没有被认真维护保养。
坐在摇晃不已的车厢里,我们时睡时醒迷糊了一夜。第二天火车继续沿着尼罗河前行,这条世界第一长河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两岸只有30—100米的范围内有绿色植物覆盖,不少的村落就靠这片可怜的绿地垦殖维生,其余都是一望无垠的沙漠,火车开过尘土飞扬。中午过后气温升到40度以上,车厢内热得像个烘箱,头顶上唯一的风扇却从早上起就停止了转动。窗外吹进来的是夹杂灰沙的热风,加上周围的烟味、狐臭和汗酸味,将我们熏得头晕脑涨,除了吃几只香蕉, 桔子和不停地喝水外,丝毫没有食欲。不过在困难面前,人的潜力和适应能力常常会有出乎预料的表现。下午4点之后,我们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精神抖擞地和当地人一起谈笑风生,那一刻我们觉得自己也是苏丹人。
苏丹的火车不仅开得慢,而且从来没有任何停站预告,停站的时间可以从15分钟到2个多小时不等,就连车站工作人员也不知道确切的开车时间。事实就如埃及赴苏丹渡轮船员告诉我们的那样,摘下手表放进背包吧,在非洲千万别挂念时间来给自己添堵。每次火车出发前会先大声鸣笛,然后以极慢的速度向前蠕动,让站台上的乘客可以跳上列车。任何西方的思想和技术,一旦和亚非拉的传统习惯相结合,总能结出任何人难以想象的奇葩果实。
非洲可不仅仅只有炼狱般的老旧火车,此生享受的最豪华列车同样也在非洲。南非著名的蓝色列车是世界上最豪华和舒适的列车之一,但其一定要穿晚礼服的着装要求,将我们这些生性散漫,不受拘束的背包客拒之门外。虽然我们没有坐豪华列车的准备,但是命中有的终归有,每次旅行都有意外的惊喜。那年我们在开普敦车站买车票去约翰内斯堡时,意外地发现南非铁路当局刚刚推出了新的产品 - 紫色特级列车,每节车厢有七个包厢,二个单人包厢、三个双人包厢和二个三人包厢,满载时每节车厢只有十四个乘客,车厢内还有宽敞和设备齐全的浴室和厕所。每趟列车拖挂六节旅客车厢,加上厨房车一节,餐车二节(保证满载时的八十四位乘客可以同时入座进餐)。餐车的一头为酒吧,香槟酒,茶和咖啡免费供应,随车供应三道菜的早餐,四道菜的午餐,五道菜的晚餐,另按英国的习惯,上午和下午分别有茶点供应,配有精致洁白的英国骨瓷茶具,不过对乘客没有着装的要求。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紫色特级列车刚刚推出,特价车票买一送一,二张车票一共才收230美元。
紫色列车和蓝色列车共享豪华候车室,候车期间可以享用免费的糕点茶水。用车票换了登车牌后发现二人的包厢号码不同,原来紫色列车刚刚推出不久,知道的人还不多,当天的列车包厢没有满员,铁路当局就给我们每人一个包厢。我的是个双人包厢,崭新的包厢里外都用有漂亮木纹的木板装饰,铺有洁白桌布的小桌两旁各有一个单人床铺,桌上放着矿泉水和已经削好的水果,小桌可以翻起,下面是个不锈钢的洗脸盆,打开水龙头,冷热水都有供应。进门右边墙上有电话可以打往全世界任何地方,墙上有大小四个柜子,放有香皂、香波、毛巾、拖鞋,还挂有睡衣,包厢里外全铺了地毯,和高级酒店没有两样。
上午9点钟列车准时起动后,就有乘务员来通知大家到餐车用上午茶,有各式糕点和肉干等供应。我们胃口不大,每人喝了杯香滨,和其他乘客聊了会儿。同车的乘客都是南非本地的白人,不是企业主就是高级白领。晚餐我们点了南非当地生产的鱼和羊排,比美味佳肴更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和同桌一对南非青年人的交谈,这两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是荷兰后裔,他们既是恋人又是同事,女士设计广告,先生摄制广告和记录片。他们虽然年纪轻轻,却已走过几十个国家见多识广,和我们相谈甚欢。说到南非的现状时,他们对世界主流媒体一面倒的倾向很不以为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南非和美国都是欧洲人殖民的产物,美国白人大开杀戒,将印地安人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少数民族,自己不仅独占所有的资源和好处,还成了世界上民主和人权的代言人。而南非白人从来也没有大规模地杀害土著黑人,只有在土著黑人中广泛地传播基督教;在种族隔离的年代,还把许多肥沃的土地和美丽的海滩留给土著黑人,哪知道最后自己成了少数民族,现在天天提心吊胆怕被清算斗争,还背负了永远翻不了身的种族歧视的原罪。这种有深度的交谈,自然只有在火车上才能遇到。
去马丘比丘的印加列车,行驶在安地斯山脉陡峭而高耸的山脉之间;古色古香的厄瓜多尔观光列车,列车员和乘客们做游戏的温馨场景;在斯里兰卡门窗全开的火车上,迎着南亚潮湿的暖风,吃着6角美元6个的鲜味虾饼;从奥斯陆到卑尔根的火车,一路风景如画;坦赞铁路列车上和讲中文的黑人工程师聊天;巴基斯坦卧铺车厢中和伊斯兰修士讨论宗教;在入境保加利亚的东方列车上被警察盘查 - - -。真是说不完的火车旅行,聊不尽的江湖风情。现在对火车情有独钟的我正密切地关注着俄乌战争的变化,期待着去海参崴乘坐神往已久的西伯利亚火车。
印度孟买维多利亚车站内外
苏丹长途列车
南非紫色列车中喝上午茶
斯里兰卡列车内外
挪威快车驶过雪山
中国援建的坦赞铁路
途径蒙古小站
厄瓜多尔观光列车
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车站
"从来没有任何停站预告,停站的时间可以从15分钟到2个多小时不等,就连车站工作人员也不知道确切的开车时间。"
你写的巴铁对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横向游记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