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中的法国,风和日丽,气候宜人。从科尔马(Colmar)坐火车,50分钟时间就到了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看着窗外飞逝的绿野与花田,心里满是雀跃。这是一座位于法国东北部、莱茵河西岸,紧邻德国边境的名城。对我来说,最初是在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中读到斯特拉斯堡这个地名,歌德这样形容自己年轻求学的地方:“斯特拉斯堡,这座自由而又古老的城市,以其开放的胸怀迎接四方来客,仿佛一座精神与思想的熔炉。”今天它有着“欧洲之心”的美誉,是欧洲议会所在地,也因拥有如画的小法兰西区、恢弘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而闻名。更妙的是,这里既有法兰西的优雅,又有德意志的严谨,文化交融之下,自成一种独特的风韵。
列车缓缓驶入斯特拉斯堡车站,蓝天覆盖下的复古车站大楼,仿佛在用时间与空间讲述着这座城市的故事。斯特拉斯堡在中世纪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语言文化上以德语为主,宗教改革后成为新教城市。1681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派兵占领斯特拉斯堡,之后大力推行法语。近百年后,在普法战争中战败的法国将其割让给德意志,官方语言恢复为德语。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后,1918年斯特拉斯堡重归法国。二次大战时这块土地于1940年被并入德国版图,实施强制的德意志化政策。但到了1944年11月,盟军收复斯特拉斯堡,城市最终回到法国统治之下。中国人喜欢说,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某某的领土,那斯特拉斯堡自古以来又算谁的领土呢?也许谁也说不清楚了。
在旅馆放下行李,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巷,我们来到了小法兰西区(La Petite France)- 一块仿佛从中世纪直接走来的秘境,五百年前的面貌被完好地保留至今,每一扇窗、每一扇门,似乎都藏着旧时光的秘密。初识小法兰西,是在一张泛黄的老明信片上:彩绘木筋房沿着水道错落排开,窗台上鲜花盛放,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温柔的光影中。真正踏入这里,历史的温度扑面而来。小法兰西得名于16世纪,当时这里是治疗法国士兵梅毒的地方,德国人为了贬损法国人称之为“小法兰西”。这段不太光彩的历史,反而为它平添了几分真实的人情味。
沿着伊尔河支流缓缓前行,两岸一栋栋黑白相间的半木结构房屋各自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些16世纪保存下来的房屋,依然保留着工匠们最初的心血:密集而精巧的木筋、色彩斑斓的涂料、宽阔的屋檐,仿佛一幅幅定格的油画。曾经,这里是制革匠、渔民和磨坊工人们的家园,空气中时常弥漫着皮革的气味与河水的湿气。今天的小法兰西,在1988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却依然留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生活气息。
最让我们着迷的是河上的巴尔日大坝。这座17世纪的防御工事,既是实用的军事设施,又像一座壮丽的桥梁。从大坝屋顶望出去,小法兰西区仿佛一个温柔的梦境:屋顶错落,河道蜿蜒,钟楼远远伫立。夕阳在红瓦间洒下温暖的金光,水面上映出颤动的倒影,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轻声低语。走到“叠水桥”附近,三座中世纪的桥塔高高耸立,守望着这片古老的水乡。站在桥上,看着远方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塔尖隐约可见,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小法兰西不仅仅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它是一部可以行走的历史书。斯特拉斯堡,这座几经德法易手的城市,在小法兰西区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德式的沉稳和法式的浪漫在这里交织,彼此争夺又最终融合。走在街上,人们说着带着轻微德语口音的法语,小酒馆里既有德国猪脚,也有法国鹅肝;窗边的花朵繁盛,宛如一种跨越战争与和平的微笑。这块土地被战争反复撕裂,又被时间一次次地缝合。法语与德语在街巷间交错,仿佛两条河流,在同一片天空下轻声絮语。权力更替了无数次,但在一座城市的灵魂深处,文化与记忆早已学会了并肩生长。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回忆自己第一次经过斯特拉斯堡:“那是东西方握手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法语的轻盈和德语的庄重,一切在这里自然交织,毫无违和。”使他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独特的文化混合感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在小法兰西。
第二天一早,我门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前行,穿过沉默的街道和拱门,远远便望见了罗昂宫那座厚重而庄严的立面。淡黄色的砂岩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仿佛低声讲述着几百年来的繁华与荣光。这座典型的法国古典主义风格宫殿建于18世纪,曾是斯特拉斯堡四代主教的住所,他们全部出自法国显赫的罗昂家族,宫殿因此得名。
穿过厚重的大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内部的庭院开阔而静谧,四周围绕着整齐对称的回廊。阳光从天井洒下,映照在石砖上,仿佛历史的光斑。抬头望去,窗棂精美,石雕细腻,处处彰显着18世纪贵族教士的生活气度,其雍容华贵和皇家宫殿并无二致。罗昂宫如今被改建为三个博物馆:美术馆、装饰艺术博物馆与考古博物馆,每一座馆藏都像是罗昂宫沉淀下来的历史延续。
从装饰艺术馆开始探索,走进馆内,仿佛穿越回了18世纪。精致的洛可可壁炉,镶金的壁板,水晶吊灯在微光中闪烁,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每一处细节都在低语着奢华与讲究。在其中一间房间,我们驻足良久:青绿色的墙面上挂着弗朗索瓦·布歇风格的画作,窗边摆着一张精工细作的写字台,笔架和纸镇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之外的来客。这不仅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更是一种关于生活方式的回溯 - 当时的主教们,既是宗教权威,又是社交场的明星,还是当地的豪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宗教、艺术与政治的交织。沿着宽敞的楼梯而上,来到了美术馆部分。这里收藏了从中世纪到19世纪的重要作品。穿梭在一幅幅油画之间,仿佛置身于一部流动的艺术史。那些用古典油画手法绘制的肖像画,人物眼神炯炯,服饰繁复,每一缕褶皱都细致入微,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口讲话。斯特拉斯堡本身便是法德文化交融之地,这种气息也在馆藏中随处可见:既有法兰德斯绘画的丰腴热烈,又有法国古典主义的优雅克制。最后来到了考古博物馆,藏于罗昂宫的地下一层。这里与楼上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展厅昏暗而静默,仿佛步入了时间的地窖。陈列着新石器时代至中世纪的器物:粗犷的陶罐、锈迹斑斑的武器、雕刻简陋的神像……这些朴素而原始的物件,像是斯特拉斯堡这座城市在漫长岁月中打下的基石。从地下一层缓步上行,回到阳光下时,内心仿佛也完成了一场自远古至辉煌文明的旅行。
告别罗昂宫,出口处对面一座巨大的建筑仿佛刺破了天际,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便是斯特拉斯堡最负盛名的地标 - 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海涅,在他的《旅行画卷》中写道:“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仿佛一首凝固的诗,耸立在时间的风中。”充满诗意地描绘了它宏伟、神圣、超越时空的美感。初见大教堂,最震撼的是它的哥特式尖塔,高达142米,在中世纪的四百多年里,它曾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整座教堂仿佛由雕刻成无数蕾丝花边的红色砂岩织成,每一寸石壁上都繁复地雕刻着圣经故事、寓言人物和神秘的怪兽。阳光照射下,红褐色的石材微微发光,仿佛在低语着八百年来的风雨与荣光。
走进教堂,气氛陡然变得庄严肃穆。高耸的穹顶仿佛要把人的心灵也一同托举向上,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石柱上,营造出神秘而庄严的氛围。尤其是著名的玫瑰窗,直径达13.6米,色彩斑斓的花瓣状设计令人叹为观止。据说,这扇窗户的灵感源自炼金术,象征着宇宙的和谐与神圣的秩序。教堂内的天文钟也是一大亮点。这座16世纪的机械杰作,每日正午都会上演“使徒巡游”的表演,吸引无数游客驻足。在《巴黎圣母院》一书的序言中,雨果提到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时感慨道:“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是中世纪建筑的高峰之一,它像一首用石头写成的史诗,向天际伸展着无声的赞歌。”
在欧洲还流传着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治愈了歌德忧郁症的佳话。1770年到1771年期间,21岁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学习法律。当时的他正处在一种非常典型的青年焦虑、抑郁和自我怀疑之中,类似后来他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描写的情绪。然而这座壮丽、雄伟的大教堂,以其高度、尖塔、飞扶壁、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和复杂雕塑深深震撼了年轻的歌德,让他看到了人类精神的高度可能性,一种超越个人烦恼与痛苦的更高境界。在沉浸于这种超越性的艺术体验后,歌德精神上的黑暗得到了抚慰,逐渐走出了消沉和痛苦的泥潭。为此歌德写下了歌颂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时最著名、最有激情的文字:“这座教堂!巨大的、崇高的、完美无瑕的整体!在它面前,我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却又因与之同属一族而无比自豪。它不是按照某种规则建造出来的,而是如同一棵伟岸的树木般,自内而外自然生长而成。是心灵的冲动,是灵魂的激情,将这座建筑托举到了天上!” 今天西方世界的人们正在和宗教渐行渐远,教堂里进进出出的旅游者与日俱增,潜心祷告者寥寥无几。同时心理医生的挂号量却在与日俱增,更糟糕的是许多国家的自杀率也在上升,美国从2000年到2018年,自杀率增加了37%。
比邻而居的罗昂宫和大教堂不仅是宗教中心,也是斯特拉斯堡历史变迁的见证者。它见证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兴衰、宗教改革的波澜,以及法德两国在阿尔萨斯地区的反复争夺。站在教堂的观景台上,俯瞰整个斯特拉斯堡老城,我仿佛能听见历史的回响:从罗马军团的脚步声,到中世纪商人的吆喝,大革命的风暴、普法战争的洗礼,甚至在二战时遭受轰炸,但每一次劫后余生,它们都以一种优雅而坚韧的姿态屹立不倒,
斯特拉斯堡的记忆是多声部的合唱。罗马人的界石、哥特式的尖塔、德式的木筋屋、法式的林荫道,还有欧洲议会的环形大厦 - 这些不同时代的建筑层如同地质沉积,记录着冲突与融合的永恒辩证。这座城市教会人们,真正的历史智慧不在于选择性地记住或遗忘,而在于学会在记忆的迷宫中保持方向,让过去的对话持续照亮未来。这里既有法兰西的优雅浪漫,也流淌着德意志的严谨质朴,每一条小巷都在悄然讲述着两个民族千百年对立和交融的故事。站在这片历经争夺与和解的土地上,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国界的分明,而是文化的交融与心灵的靠近。今天世界各地民粹主义的呼声此起彼伏,然而比起民族与国家的分隔,人类共同创造与共生的力量更为深远动人。恰如苏东坡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真正的归属感,从来不在疆域之内,而在我们彼此理解与包容的目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