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就到了去新南威尔士州立艺术馆(Art Gallery of NSW)看阿奇博尔德奖(Archibald Prize)画展的时候,这是澳洲最负盛名的肖像画奖项,专注于描绘杰出人物的肖像艺术,象征澳洲绘画艺术的最高荣誉之一。一个多世纪以来,阿奇博尔德奖每年举行一次,由新南威尔士州立艺术馆组织。不限画风,油画、水彩、传统写实或当代风格皆可。获奖或入围阿奇博尔德奖的艺术家,往往职业生涯迎来重大突破,进入主流视野和商业画廊系统,成为许多藏家和画廊关注的风向标之一。
阿奇博尔德奖由约翰·阿奇博尔德( J.F. Archibald)创立于1921年,它的设立有着鲜明的文化使命和浓厚的时代背景。阿奇博尔德(1856–1919)是澳大利亚著名新闻人、《悉尼公报(The Bulletin)》的创始编辑之一。他是澳洲国家认同的积极推动者,主张本土文化、艺术、文学的发展。他生前就对艺术有极大兴趣,特别推崇肖像画,认为这是记录时代精神和杰出人物的最好方式。1919年去世时,约翰·阿奇博尔德留下遗嘱指定设立一个基金会,每年奖励澳洲或新西兰画家创作的肖像画,入选条件是所绘人物在艺术、文学、科学或政治领域中具有影响力,而且必须“活着”(这是当时规定,如今仍然被严格遵守)。
阿奇博尔德奖是澳洲少数能“引起全民围观”的艺术奖项,每年展出时吸引十多万人次参观,成为悉尼文化季的焦点。这个奖项在澳洲的影响力非常深远,它不仅是澳洲最重要的艺术奖项之一,也是一项广受公众关注、媒体热议、艺术界高度认可的文化盛事,如同“澳洲艺术界的金像奖”。每年入围名单和最终得主都会引发主流媒体广泛报道,甚至进入电视、电台、社交媒体热搜。作品风格、画中人物选择,甚至是否“像”本人,常常成为讨论焦点,常引发热议甚至争议。曾经有关于作品是否“素描”或“是否具肖像资格”的法律诉讼案例,显示其舆论影响力之高。
阿奇博尔德奖多次聚焦澳洲本土文化、原住民人物、移民经历与性别议题,推动社会关注多元价值。例如 2004 年 Craig Ruddy 为原住民演员 David Gulpilil 所绘肖像引发巨大共鸣,凸显澳洲对原住民身份的文化再认识。越来越多艺术家通过阿奇博尔德奖表达社会批判、身份探问与历史回顾,其作用早已超越纯艺术层面。它是艺术、名人、政治、社会议题交汇的独特平台,不仅是澳洲艺术界的荣誉象征,更是一项深植社会土壤、富有时代精神的大众文化事件,也帮助公众用全新视角看待“肖像”这一古老艺术形式。
今年的阿奇博尔德奖由布里斯本女艺术家 Julie Fragar以作品《Flagship Mother Multiverse(Justene)》摘取,赢得10万澳币大奖。这幅240×180?cm的灰调油画以她的好友Justene?Williams为主题,写实地描绘人像,却加入诸多远景“雕塑、装置、女儿小像”等细节,融合了写实与超现实风格,形成视觉冲击与叙事张力。画中女主角漂浮于星空之中,犹如多元宇宙的主宰,象征现代女性一人身兼艺术家、母亲、在职人员等多重角色。评委认为这幅作品大胆融合个人叙事与超现实主题,形式新颖,能量强烈,是女性艺术表达方式的有力呈现,让观者感受到“裂变中的能量”。但是我和同行的画家老胡有着相同的观感,认为作品过于数字感和平铺直叙,少了油画作品最吸引人的那份质感,显得有些平淡无趣和噱头多于厚度。从纯绘画技巧层面来看,这幅画在质感塑造与传统绘画锐度方面明显薄弱,无疑这幅画作的得奖有着强调主题政治正确(女性与女性主义题材)的嫌疑。
每年和阿奇博尔德奖入围画作一起展出的还有温·奖(Wynne Prize,风景画)和苏尔曼奖(Sulman Prize,题材类)。温奖是澳洲最古老,而且持续举办的重要艺术奖项,该奖根据理查德·温(Richard Wynne)先生的遗愿于1897 年设立的。理查德·温是悉尼的地产开发商、慈善家,他去世前在遗嘱中指定设立该奖,以支持澳洲艺术发展。奖项由新南威尔士州立艺术馆管理。根据理查德·温遗嘱规定,奖项旨在奖励表现澳洲风景的最佳画作,或澳大利亚雕塑作品。”温奖初期仅限于“油画风景”,后来接受各种媒介(丙烯、水彩等)和原住民艺术风格,同时也是澳大利亚少数兼收雕塑作品的艺术奖项之一。
今年的温奖由Jude Rae创作的油画《Pre dawn sky over Port Botany container terminal》夺得,拿下奖金5万澳币。这幅200×150?cm的油画描绘了黎明前的港湾景象,沉静幽远却充满工业气息。画面上方是深蓝渐变至浅蓝的黎明天空,下方是由集装箱码头上的灯光与工业设施构成的锈红与人造光辉。冷暖色调的对比,以及天空的辽阔感,将观者的目光领向无垠的南方天空,令“我们很渺小”的主题呼之欲出。黎明前短暂微妙的光线无法被相机捕捉,正如艺术家所述:“无法用摄影来呈现 - 太微妙,转瞬即逝”。但通过油画,Rae能精准拿捏那一刻的空气与光影,既冷清又满载张力。画作源于Redfern的住宅窗景,面对原住民与殖民历史重叠的Botany Bay。评委认为这幅画通过景观体现殖民与原住民历史张力,反映“贸易国家”的身份、夜以继日的运作,以及工业对自然与历史的包裹。这种文化和时间层面的叠加为作品增添意义深度。
但是在我眼中,这幅画更像是一幅干净的风景报告,不是一幅能抓住你心的画。尤其在与其他更具表现力的风景作品(如乡野、雨林、激烈光影等)对比时,这幅画显得冷峻、疏离和情绪节制,这让人敬而远之。看久了像是一张摄影照片的复制,少了艺术家内在的情绪奔流。这反映出当代艺术评奖中对‘政治性场景’的偏爱——港口象征殖民、贸易、原住民历史、人类影响等议题,评委的青睐可能更多基于社会符号价值,而非传统绘画美感。
苏尔曼奖(Sulman Prize,题材类)根据澳大利亚建筑师、艺术赞助人约翰·苏尔曼Sir John Sulman 爵士(1849–1934)的遗愿于1936年设立。约翰·苏尔曼是悉尼城市规划的先驱,也是新南威尔士艺术馆(Art Gallery of NSW)的资深理事与赞助人,他在遗嘱中陈述自己设立该奖项的初衷为:“鼓励年轻澳大利亚艺术家创作高水平的题材画。”苏尔曼奖每年颁发一次,表彰由澳大利亚艺术家创作的最佳题材画(subject painting)、风俗画(genre painting),或壁画设计(mural project) 。
与阿奇博尔德奖、温奖的不同,苏尔曼奖不仅具有独特的题材导向,还有自己特殊的评审方式。苏尔曼奖每年由新南威尔士美术馆馆长指定一位艺术家作为“单一评委”,由该评委全权决定入围和获奖。这种“独立裁决”制度使得每届苏尔曼奖风格随评委偏好显著不同,也常伴随争议或突破。历年评委包括 Brett Whiteley、Ben Quilty、Joan Ross 等知名艺术家。苏尔曼奖早年作品多为新古典主义或宗教、战争题材,20 世纪中后期开始多样化,包括抽象表现主义、波普、政治讽刺、装置设计草图等,近年来作品常涉社会议题,如性别、移民、生态危机、童年记忆等。
今年的苏尔曼奖冠军作品为《Sky Painting》 ,这幅240×240cm的油画由来自蓝山地区的画家 Gene A’Hern 创作,得到4万澳元奖励 。作者A’Hern 表示,此作源自他观察天空的体验,用“扩展的动作捕捉规模与色彩”,展现“大自然的仪式性和生命感” 。客座评审 Elizabeth?Pulie 称其“毫无矫饰地献身于线条与色彩,对颜料材质节制饱满,充满能量”。画旁的解说词提示,作者运用明亮的色彩和充满活力的笔触,绘制了一幅独特的天空画作。自然的声音、风声和其他景观元素以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将大地与天空融为一体。虽然作品试图传达自然仪式感与精神经验,但其表现方式高度抽象、笔触奔放、构图混沌,看起来像是一张巨大的色彩练习纸,而非一幅具备清晰结构的画。面对这幅巨画,我完全感受不到作者想表达的“他在蓝山家中听到鸟叫与风声的记忆”,这幅作品缺乏故事、文化象征或人物关系,更像情绪的涂抹,而非具有社会洞察或叙事意图的绘画。
阿奇博尔德奖不仅是艺术奖,更是澳洲文化的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精神、名人风采与社会变迁。它也激发了对人物肖像在多元文化下的表达方式的深刻讨论。参观今年的阿奇博尔德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评委疑似更偏重主题与政治正确,而非绘画本身的艺术深度。今天的西方社会,白左已经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潮流。强调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支持多元文化、种族平等、性别平权、生态环保;拒绝传统价值观与“审美标准”的传统。“白左”倾向把意识形态置于专业标准之上,导致道德高地凌驾于艺术本身之上。同时女性艺术家、非裔、原住民或少数族裔和跨性别/酷儿主题作品得到特殊的青睐和照顾。过度强调身份政治让艺术偏离审美与形式探索,成为道德或政治诉求的工具,英国评论家Jonathan Jones就曾称“政治正确杀死了现代艺术”。
在展厅的外墙,贴着阿奇博尔德奖历年精彩作品的宣传画,这些画作精彩纷呈,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艺术感染力。这些用不同艺术手法绘制的肖像画中的人物形形色色,年龄性别不同,姿态神情各异,但是她们的眼睛却都温和坚定,深不见底,眼神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悲悯与洞察,如暮色中映着微光的湖水,沉静却能激起人心最柔软的涟漪。在这些寂静的画面里,时间仿佛凝结。人物的沉默比言语更有分量,像是一首首静默的诗,读者无需言传,只需凝视,便可体会那从画布深处缓缓流出的灵魂温度。相信那些所谓“政治正确”的干扰只是历史进程中的小插曲,真正有份量的画作自然能够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