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享乐而狂妄自大,或者赞美稍纵即逝的幸福快乐。世事难料,未来变幻莫测。只有承蒙上苍垂怜从此能幸福以终的人,我们才能称之为幸福快乐。”
梭伦的警语
若按照英文的词源解释,幸福(happiness)源自于“偶然发生的事情”(hap),言下之意快乐多需凑巧,强求不来。在法语里,幸福(bonheur)是“好”(bon)和“钟点”(heur)两个词的组合,可见幸福来的快也去的快。而在现实生活里,幸福这两个字大概是最讨人喜欢,同时又被糟蹋的最厉害,最让人迷惑不解的一个词汇。
基督教的理论家们认为,幸福既是有德行的人的人生结局,也是上帝对人的人生褒奖,问题是我们不一定在此生就能得到这份褒奖。相对于基督教的含蓄否定,佛教的基本定义则来的更直截了当。佛经明确地告诉我们:人生的幸福在来世,现世则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在东方,剖腹自裁的日本人和抱着炸药包自杀的中国人,都在相当长的年份里被描叙为最幸福的人。在西方,他们说被食人族生吞活剥的教士是真正幸福的,而在阿根廷沙滩上晒太阳的纳粹战俘并不幸福。直到今天,许多阿拉伯人还相信自杀攻击者有着幸福的未来。
就连美国开国先贤们也不完全清楚幸福的含义,所以美国宪法里只有保障人民自由的权利,却没有任何保障幸福权利的条款。只说追求幸福是人民的权利,至于人民能否追求得到幸福,在他们看来也不是像追求自由那样有把握的事。直到21世纪的今天,美国社会中最精英的人们还是吃不准幸福的真正含义,以至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心理学家泰勒博士,在哈佛大学开设的一门幸福课,居然成了该校最热门的课程。
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对幸福自有其独特的心得。孔夫子见“有朋自远方来”即“不亦乐乎”;五柳先生爱读书,“每有会意则欣然忘食。”;李白豁达奔放,“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能高中科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那是中国人幸福的巅峰状态了。 而普通人的日子也不赖,金圣叹的不亦快哉33则和林语堂的快事24条讲,从吃西瓜到背书流畅,从抽烟看日落到伸手挖鼻孔,从吃肉到剃头,从读书到会友 ---,小事件件,件件小事,无一不快哉。
古人从来没有学过任何有关幸福的课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有心理学家。传统的中国人认为幸福就是活在当下,在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饮食起居,待人接物古人。北宋白云守端禅师把佛教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的四弘愿改为:“饥来即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就是中国人相信的“平常心是道”这样一种随缘任运的幸福生活。只要活得自在,劳动也好,休憩也好,都能入佛入禅。要是牵肠萦虑,劳动不是劳动, 休憩不是休憩,就会堕于人世苦境。开田吃饭睡觉之间,千万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灭。云去天无影,船过水无痕。这是中国古人毫不造作、自在安然的幸福境界。
中国人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和善终。活的长一些,老死在自家的床上比什么都要紧。他们相信“未知生,焉知死。”“什么是佛?无忧就是佛。”活好这一辈子最重要,从来不会庸人自扰,为了生活的意义这类虚无缥缈的问题来拷问自己,破坏世俗生活的乐趣。
相比之下,西方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他们早就提出“人生的终极目标是追求幸福。”从苏格拉底开始就无视中国人不亦快哉的生活琐事。他邋里邋遢地过日子,孜孜不倦地思考什么是生活的意义,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这些大问题。虽然雅典人看不惯苏格拉底自以为是的态度,将他给毒死了。但是苏格拉底的奇思异想还是被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
法国哲学家蒙田说,“一个有使命感的生命是人类最伟大的作品。” 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宣称:“人类最大的动力,来自于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他说:“人类需要的不是一个没有挑战的世界,而是一个值得他去奋斗的目标。我们需要的不是免除麻烦,而是发挥我们真正的潜力。”美国人米哈伊.西卡森特毕生致力于研究高峰体验和巅峰表现,他曾说过:“人类最好的时刻,通常是在追求某一目标的过程中,把自身实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之时。”他肯定地认为享乐主义者的生活完全没有挑战,不可能获得幸福。
正是在这样一种价值观的驱动下,著名的功利主义哲学家约翰.穆勒留下了他的名言:“做一个不满足的人总比做一头满意的猪好。做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总比做一个满足的傻瓜好。”以至于大文豪托尔斯泰和大富翁洛克菲勒在达到了事业的顶峰以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杀。而大作家海明威不仅仅这样想了,还真的付诸行动,把自己给打死了。他们觉得如果我们只想着享乐,那和一般动物有什么不同呢?人生如果没有目标和挑战,生活就变得毫无意义。
也正是在这样一种使命感的召唤下,工业革命,殖民地开发,世界大战,核武爆炸,资讯革命,全球化 – 人类越走越快,把地球改造的面目全非,使得财富和生活水准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但是人人都有了使命感,个个都不满足,这就造成了社会的紧张,人情的淡漠和幸福感的下降。事情变得就像叔本华所断言的那样:“欲望是生命的象征,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满足之后又会感到无聊。人就是在这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曳着的一个钟摆。”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从2005年到2015年,全球忧郁症患病率增长超过18%,达到3.22亿人。更有甚者,自杀的人数也在逐年攀升,今天在我们澳大利亚约每三小时就有一个人自杀,在美国则每七分钟就有一个人自杀。以至于世界卫生组织提醒世人,在21世纪自杀将成为人类的第三死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现象都不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喜欢挑战的西方人将慢吞吞生活了千万年,凡事不亦快哉的中国人一次接一次地打败,最后将其忽悠进了全球化的进程。中国人高唱着“发展就是硬道理”,争分夺秒拼搏向前30年。以全国山河严重污染的惨重代价,挤上了世界GDP老二的位置。谁知忙碌之中却忘了幸福是什么?丧失了千百年来让中国人事事不亦快哉的能力。据中国心理卫生协会资料显示,自杀在中国已成为位列第五的死亡原因,仅次于心脑血管病、恶性肿瘤、呼吸系统疾病和意外死亡。而在15岁至34岁的人群中,自杀更是成为首位死因。 结果和美国人一样,中国人也争先恐后地来听哈佛大学的幸福课。中国网易将哈佛,剑桥等世界名校的公开课翻译上网,收视率最高的就是这门幸福课。泰勒博士看到了这种需求,从2007年开始,亲自每年来中国,为中国身经百战,充满智慧的高端企业家开设连续三天的强化幸福课程。门庭若市,一时传为美谈。
行笔至此,我不禁又想起了约翰.穆勒那忽悠了好几代人的名言,“做一位不满足的人总比做一头满足的猪好。做一位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总比做一个满足的傻瓜好 。”在这个问题上,大家好像为哲学家的名声所震慑,忘记问一声,人如何可以和猪相提并论?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和傻瓜去比较?这样的比喻是不是有些太离谱?
如果深入考察一下几乎和苏格拉底同时代的范蠡,也许我们就可以轻易跳出约翰.穆勒给画下的小圈子,看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苏格拉底不同,范蠡出身贫贱,他刻苦努力,很快就以聪敏睿智,胸藏韬略而闻名于世。虽然范蠡没有著书立说,但是他耕种经商,则发财致富;入朝为官,则富国强兵;统兵打战,则出奇制胜;为人处世,则进退自如。在功成名就的高峰,范蠡携美退隐江湖,为自己的人生画上最佳的句号,更是成为流传千古的美谈,
现在如果我们将约翰.穆勒的名言略微改动一下,可能更为顺理成章:“是做一个不满足的人折腾,还是做一个满足的人逍遥?是做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被毒死,还是做一个满足的范蠡来善终?”善于提问题的苏格拉底和非常会解决问题的范蠡,几乎处在相同的历史年代,有相当的可比性。而且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东西方思维行事的区别。不识货货比货,对比常常是开阔思路明白事理最好的办法。看到这里也许大家能够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对什么是幸福的人生总结出自己的看法。
记得伏尔泰说过:“一字之差,即可以使任何高妙的思想荡然无存。”对不起了,哲学家约翰.穆勒先生,谁让你没有听说过中国范蠡的传奇。
浓雾之中的内蒙古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