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溪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空荡的新房。
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她强撑了一路的镇定终于土崩瓦解。委屈、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愤懑,像潮水般涌上心头。顾辰那句“手续虽未全,借调已办妥”言犹在耳,此刻却像一句空响,将她悬在了半空。她气他的笃定,更怨自己竟将全部的指望,都系于这渺茫的一句。
幸亏骨子里那点倔强还在,不然今天在报社,怕真要当众落下泪来。
待心绪稍平,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喜欢那个地方。编辑部里此起彼伏的讨论声,年轻人脸上飞扬的神采,尤其是那个毫无架子的宋主编,谈笑风生像个有趣的老小孩——那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氛围。
目光扫过空阔的客厅,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感将她笼罩。工作悬而未决,人又不知所踪,连想抱怨几句、问个明白都找不到对象。
“这样不行。”她对着空屋子低语。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他的房子。若工作暂无着落,是不是该先推迟婚事,回神农山去?
正思忖间,敲门声轻轻响起。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开门。小柯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个小纸箱。
“林姐,”年轻人笑得腼腆,“单位刚分的苹果,人人有份,我给您送来了。”
看着那箱红彤彤的果子,她心头微微一暖。小柯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
“是他的信吗?”她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不是,”小柯摇头,将信封递过来,“是科长这个月的工资。他出差前特地交代,‘工资一发,立刻全数交给若溪。’”
林若溪接过沉甸甸的信封,一时怔住。先前那点怨气,瞬间被更复杂的情绪冲散。
“小柯,正好……”她犹豫着开口,“我想问你个事。顾辰跟我说报社的工作已经落实,可我今天去,人家说要跟所有报名的人一起考试。这……你知道些什么吗?”
小柯脸上露出真实的为难:“林姐,这个我真不清楚。科长没提具体安排。”
“那……你能联系上他吗?帮我问问?”
小柯摇头,压低声音:“不是我不帮。科长这次的任务……严禁主动联系。我真没办法。”
最后一线希望也灭了。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小柯,我……有点想回家了。”
“别!千万别!”小柯急了,“科长再三交代,他回来就结婚,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您。您要是走了,我没法交代!”
“回来?”她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是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
小柯回道:“我们这工作,时间真说不好。林姐,您可一定要等他。”
送走小柯,她打开信封。一叠崭新的“大团结”和那张工资单,实实在在地压在掌心。
还没领证,他就把全部工资交给了她。这个男人话不多,做事却这般实在。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她先前的抱怨显得如此小气。
“或许……不该怪他。”她心想,“他也是外来人,在北京没什么根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了全力。”
她将信封郑重地放进抽屉,像是为往后的日子存下了第一笔共同基金。一股混杂着责任与不甘的热流在胸中翻涌。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这个念头如一道光,劈开了连日来的阴霾。
她猛地站起身,从包里翻出那张招聘通知,坐在床边一字一句地细读。截止日期就在三天后。
眼睛倏地亮了——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接下来的两天,她整日泡在图书馆里,翻阅最近一年的《经济瞭望》,研究它的新闻选题、版面布局、评论风格,分析读者群体与宣传导向。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甚至写下了自己对栏目改进的设想和自己的角色定位。
***
她再次踏进那间熟悉的编辑室,心中却与上回截然不同——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笃定在胸中沉淀。
宋主编正与几位编辑讨论稿件,抬头看见她,竟哈哈大笑,指着她对同事们说:“你们看!我就知道这姑娘会回来!”
他热情地迎上前:“小林同志,你来得正好,我把最后一个面试给你留着呢。里面请,我们会议室谈。”
会议室小而紧凑。宋主编与两位资深记者坐在长桌一侧,林若溪独自坐在对面。气氛顿时正式起来。宋主编拿起表格,准备按流程提问。
林若溪从容落座,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奇怪的是,她丝毫不觉紧张,反而将对面的考官看作求知的学生——学生的问题再多,也难不倒早已备好课的老师。
一个小时悄然流逝。所有预设问题和即兴追问,她都结合这两天的恶补与大学积淀从容应对,不仅条理清晰,更不时迸发独到见解,让宋主编眼中频频闪过惊喜。
当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毕,会议室里出现片刻寂静。
宋主编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实话实说,这二十多个面试者里,小林同志——你是最出色的。”
另外两位记者相视一笑,目光中带着由衷的赞赏。那是一种发现璞玉的眼神。
“主编,那笔试……”一位记者试探着问。
宋主编略显迟疑。他太想要这个人了,生怕节外生枝。但程序就是程序,破格总有风险。
就在气氛微妙的瞬间,林若溪轻轻笑了。那笑容干净而笃定,像一束光穿透窗玻璃。
“各位老师,”她的声音清亮平稳,“我想参加笔试。不考一考,反倒手痒。请把题目给我,你们尽管去吃饭,把门带上就好。”
宋主编先是一愣,随即被逗得开怀:“好家伙,这股痛快劲儿——像极了我年轻时候!”
他从文件柜抽出一张纸:“喏,就这个——《评国有企业‘大而全’的弊端》,字数不限,观点自拟。”
“这题目好。”林若溪接过试卷,唇角微扬,“念书时,我就能列出七八条弊端。”
会议室的门轻轻合上,走廊外传来午饭时分的喧闹。屋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
她几乎无需思索——每个论点都像早已深植于心,此刻争相破土。不到一小时,一篇观点犀利的评论已然成型。将答卷工整地放在桌中央,她悄然离去。
编辑室的角落里,一个娇小女子正翻着时尚杂志。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她精致的短发上跳跃出细碎光晕。
“同志,”林若溪客气地开口,“麻烦转告宋主编,我的考卷放在会议桌上了。”
那女子抬头,眼中掠过惊艳:“呀,你长得真出挑!这条件,该去时装杂志才对。”
林若溪微笑:“你这是婉转地告诉我,不太适合这里?”
“哎哟,冤枉!”小个子女人咧嘴一笑,京片子里透着利落,“我哪儿管得了人事。不过……给你透个风,主编刚给你面试打了九十分。他那人眼界高得很——这分数,我都替你骄傲。”
林若溪微微一怔,眼前这张神采飞扬的脸,与她记忆中某个犀利署名蓦然重合。“如果没猜错,”她轻声问,“你是——北芳?”
北芳睁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读过你的报道和短评。”林若溪语气诚恳,“文字像刀,背后有热。那样的笔触,就该是你。”
“哎呀,这可真是惺惺相惜!”北芳笑出声,带着爽朗的惊喜,“林若溪,对吧?名字秀气,人也一样。要不是被稿子催得火烧眉毛,真想现在就拉你去喝一杯!”
“改天吧。”林若溪笑着告辞,“我等你。”
“行,留个电话?”
“刚来北京,还没装电话。你给我个号码,我联系你。”
北芳目送那个渐远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那步伐从容中带着韧劲,像一阵山风,轻盈却坚定,吹进了这间满是墨香的编辑室。
***
次日清晨,宋主编抱着一叠材料快步穿过走廊,径直闯进老社长办公室,眉宇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社长,新记者的人选可以定了。林若溪——这是她的笔试答卷和面试评语。"他将材料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声音里透着发现璞玉的欣喜,"逻辑清晰,见解独到,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老社长接过材料,仔细翻阅,频频点头。可看完后,他却眉头渐锁,放下那叠纸,长长叹了口气:"老宋,对不住。刚刚接到上面的电话,这个名额……必须留给唐诗涵。"
"唐诗涵?"宋主编的声音沉了下去,"那孩子不差,可要论真才实学,比起林若溪还是差了一截。"
"我明白你的惜才之心。"老社长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疲惫,"下次吧,老宋。下次有名额,我一定让你优先选人。"
"下次?又是下次!"宋主编喉结滚动,声音里压着怒火,"这话我已经听了多少回?我们要的是能写稿、有思想的年轻人,不是……"
"老宋!"社长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坚决,"你我都清楚,咱们报纸不是独立王国——靠谁养着,该听谁的,你心里有数。"
办公室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宋主编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想起林若溪面试时眼中闪动的光,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门岗,对看门的老大爷低声交代:"大爷,要是那个叫林若溪的姑娘再来……您就婉拒一下,别让她上楼了。"
老大爷狐疑地打量他:"宋主编,您没亏待人家姑娘吧?"
"哪儿能啊……"宋主编苦笑一声,从登记簿上撕下一页纸,提笔写下几行字:
"林若溪同志:
十分抱歉,本报记者岗位已有合适人选。
望你继续努力,前程似锦。
——宋"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递过去:"她要是来了,就交给她。"
说完转身离去。晨光中,他微微佝着背——那肩上仿佛压着看不见的重量,是理想对现实的妥协,也是一个报人最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