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街小学墙高院深,想是以前哪家大户的宅院,解放后就做了小学校。学校坐南朝北,临街是一面近二米高墙,其它三面都是宽敞的瓦房顶教室。正阳街小学是两进的大院子,整个小学南北呈长方形坐落在居民区里。从正阳街小学最里面也是最南面的教室翻过两个居民大院就是三道湾胡同,三道弯胡同的大多数孩子们在这里上小学。某一特殊年份,三道湾胡同适龄孩子太多时,会向中央路小学调剂新生。正阳街小学北面开一大门,有门楼却很宽敞,早晨学生熙熙攘攘从大门进去,上课铃一响,大门关上放学了才再打开。如果有谁上课期间进出,两扇大门之一开有小门容一人出入。像每个学校一样,有专门的工友负责看守大门,并准备开水桶或者防病防疫漱口水。如果不是校园里有朗朗读书声传出,路过的人或以为这是一家什么防卫森严的保密单位。这环境对小学生非常友好,学生离家不远学习闹中取静,上体育课就在后院。相邻的都是居民住家,没人找学校的麻烦。
文革开始后,喧嚣从街头巷尾卷入校园,正阳街小学也未能幸免。教室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课桌坐椅都被破坏,昔日秩序井然的教室变成一片狼藉。老师们身处风口浪尖,有造反的,有和校长一起挨批挨斗的,有在家逍遥躲事的,就是没有上课的。老师不来了,学生不来了,校园里少了读书声;学校关大门了,只有那个工友王师傅每天到学校完成他的例行工作。没人找他的麻烦,不是产业工人却也是工人阶级一员,没有历史污点,不造别人的反已经是厚道了。整个一个正阳街小学校园,就他自个儿一人,倒也是逍遥自在,大门一关两耳不闻校园外的事。
王师傅上午快十点了才来上班,其实他不来也没人知道,王师傅是尽职尽责的老工友;以前都是睡在学校,星期一到星期六很早起来烧热锅炉为大家准备开水,只有周末才回家。王师傅缓缓走进院子,脚步不紧不慢,仿佛还在等那些清晨吵闹的孩子们突然从某间屋子里奔出来,打破这不合理的寂静。学校关门了,王师傅还不习惯学校每天都这么安静,只有放寒暑假时才有的宁静让王师傅心神不安。他更喜欢小学生的喧闹,孩子们的整齐读书声,偶尔哪个屋里上音乐课传出的童音歌唱。王师傅不识字,他想上学的时候家里穷,小时候连鞋都穿不上,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上学。太平年代,怎么就把好好的教室破坏成这样,以前军阀土匪也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吧?谁家没有孩子,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有点出息,至少小孩们应该来学校读书识字啊!工资照发、学校空着、老师不上课、学生不上学,这是什么世道?王师傅叹口气,去传达室拿出一把大扫帚,按他的习惯,一下一下地扫院子,扫过的地方留下扫帚划过的印子。中午快到了,他在传达室里坐下,打开一铝饭盒,里面是从家里带来的窝头和咸菜。
一声爆响撕裂了校园的宁静,紧接着一阵爆豆似的杂乱枪声,然后是一片嘈杂、混乱的喊叫:“冲啊,杀啊!” 王师傅的心骤然一紧,脑中意识到“不好”,他放下铝饭盒,抱头躲进传达室一个桌子下面,这时就听到外面乱跑的脚步声。校长被批斗不知去向前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嘱咐他安全最重要,不要和人争执,有人来冲击或者破坏学校,能躲就躲千万不要和人起冲突。王师傅已经看到多少起的暴徒进学校打砸教室破坏学校财物,他能做的就是关紧大门,大门被砸坏了他就修理好;有个大门挡着,就多了一道屏障,一般的人就进不来避免了更多的破坏。
王师傅猫在桌下不敢动弹,耳边传来的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脚步杂沓。他心里暗道:“怕啥就来啥,今天这个阵势来头不小,也不知道这次又是干啥?”王师傅平时没这么胆小,都是武斗吓的,拿刀拿枪的人都疯了,见了对立一派的人就打就敢开枪。王师傅是逍遥派,可以呆在家里或者在学校逍遥,武斗时学校不是逍遥的地方,三十六计走不了躲为上。
院子外面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拿木头制大刀片的,有背着自制木头长枪的,最厉害的是胡同里那个有一把自制火枪的。自制的火枪为了安全,必须要用无缝钢管做枪筒,一般人弄不到这种管制材料。大多数胡同孩子们玩的木制长短枪都是打“纸炮”的,也就是指甲盖那么大两片纸中间有火药,稍微用力一击发出一声爆响。这都是商店里可以买到的,专门为玩具纸炮手枪配套的,一买一大张几十个火药纸炮。大多数人家舍不得花钱给孩子买玩具,胡同孩子们动手能力强,女孩缝布包包做毽子收集“嘎啦哈”,男孩做木制刀枪冰滑车船模型。男孩们玩的刀枪五花八门,木制长短枪都有一个击发纸炮的功能,就为了听那一声响,也为了背在身上一展雄风。谁做的木头枪好看,功能多更像真枪,那就是胡同男孩自傲的资本。谁做的木头枪要是真的好,会有其他男孩儿拿自己的好玩意儿来交换,找块好木头不容易,把块木头粗锯成枪型再打磨光滑是手艺。胡同孩子从小就听父兄讲什么“车钳铣没法比,刨铆焊没人干”,再有就是谁谁谁“几级工”,谁要是八级工那就是摸到了人生的天花板。
现在学校不上课,社会上搞武斗,单位的各种材料乱扔乱放,不上学的孩子们就有时间,从哪儿弄根锯条,再找块好木板,最好能有个子弹壳;无缝钢管还是难弄,火药也危险,纸炮很容易和同伴手里交换。这段时间胡同里有“枪支”黑市,孩子们可以拿自己的木制长短枪纸炮互相交换互通有无。那个有一把无缝钢管火药枪的叫侯三儿,不是个“全职”的混混儿,有了一把火药枪,胡同的混混儿们就有点怕他。侯三儿试验他的火药枪时,大家都跟着看热闹,为了显示威力就要瞄准个啥。为了看家护院有人养狗,那条狗有时没栓住跑到胡同里转悠;侯三儿把枪装上火药,手里端着枪,枪口朝上避免火药掉出来;悄悄地来到距离那条狗几米远的地方,一紧张摔了个跟头,手里火药枪就响了。一声爆响一片火光,那条狗吓得狂吠几声夹着尾巴跑了。侯三儿爬起来右手还抓着冒烟的枪,低头对着枪口吹了几口气,那个神气劲儿就像李向阳似的。侯三儿有把能开火的火药枪被人传开,混混儿们对侯三儿表示最高尊重,希望哪天有需要时能借侯三儿的火药枪威力给自己壮胆儿。
(注:李向阳是1955年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抗日英雄角色,由郭振清饰演。他的典型形象是双手拿着驳壳枪左右开火,作为游击队长,其战术神出鬼没。)
侯三儿有了名声,玩枪弄炮的这伙孩子们就有了头领,侯三儿也愿意带着大家一起玩,人多了热闹。这天侯三儿就制定了一个攻击正阳街小学的战斗计划,事先分派了谁负责开火压制敌方火力,谁负责扔“二踢脚”当炸弹造声势,还有四个人负责翻墙进入学校打开大门。一切安排停当,大家“人衔枚马裹蹄”,一群人装模做样地“运动”到正阳街小学前门,大家各就各位,侯三儿做了“战前检查”。他把火药倒进枪管,右手高高举起,等了一小会儿,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儿,电影里都是这样。突然一声枪响,大家伙齐声呐喊着“冲啊,杀啊!”。就有两个人蹲在学校墙根,另两个人踩着二人肩头,蹲着的人站起,肩头上的人翻过墙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大门从里头被打开。一个个纸炮被击响,偶尔有个二踢脚窜上天发出震天动地的两声爆响,大家呼啸着一窝风地冲进学校。
侯三儿站在校门口笑了,他一脚踏入学校院内,如同电影中指挥官踏上敌方阵地。他向左右一挥手,孩子们立刻分散冲进各个教室,有人蹿上讲台大喊“胜利了!”
王师傅不敢出去看,吓得躲在桌子底下抱着脑袋,一个小时后安静下来。他轻轻挪动身子,慢慢从桌下出来,脸上落了灰,眼神里残留一点惊慌。王师傅小心地探出头,试着一点点打开门,校园里安安静静。院子里碎纸炮残片洒落一地,那是孩子们留下的火光痕迹,玻璃上有新裂的痕,水管边的铁桶翻倒在地。这时就想起来,军管会发过通知,有什么紧急情况,要向军管会报告。王师傅拿起电话,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电话转盘,要通了公安局,汇报了正阳街小学受到攻击的经过。下午公安局来两个人,在学校四外巡视一圈,记录下了诸如玻璃被砸课桌损坏等情况。走时嘱咐王师傅:“现在形势特殊,你自己多留神,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及时报告。”然后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走了。
砸过了打过了闹过了,最高指示下来,大中小学校都要复课闹革命。全国人民积极响应,各个学校通知学生返校上课。胡同口的胡广辉,马家老五和前院张树力、邻院的赵阿光、于泳海、王克武、正阳里的刘经新、丁春来、高志齐,一起打闹着去学校。于开明受过弹伤已痊愈,幸亏没留下任何残疾。赵淑华、马桂芬、韩亚芹、杜华、翟淑梅、李淑丽、张晶,让教室充满笑声的女生们都来了。
大家进了学校,窗户都破损不堪,好在天气还不冷,没玻璃让教室里的空气更新鲜。缺角的黑板上有残留的标语,书桌和椅子都被砸坏没法用了,乱堆在教室的一个角落等待修理。原来那么宽敞亮堂的教室,后面角落里堆的破烂桌椅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间,让整个教室显得灰暗破败不堪入目。第一天开学,就是和老师见个面,大家没课本没桌椅,什么准备都没有。老师告诉大家,明天来时要各自带一个小板凳,课堂上老师讲课,功课都留着回家去做。学校条件不好,大家暂时上半天课,等桌椅都修好了重新安装上玻璃,学校再恢复原有的秩序。大家也不失望,十几岁的孩子们玩心大,不上课正合心意。这一阵子在社会上都玩疯了,规规矩矩地上课一时也不习惯,老师上课也不点名,谁想来就来不来没人管。倒是家长催得急,放任孩子乱跑瞎玩,这不糟蹋孩子吗?都依着孩子的性子,这社会以后就乱套了。学校没人敢管老师不愿意管,就靠家长监督着,学生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时有同学大义灭亲批判父母,有时老师讲错话被同学揭发。这么乱哄哄地折腾了半年,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大多时候写批判文章,更多时候学习最高指示,上学的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打发着。又有不是最新的最高指示下来:“……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两年多没正经上课,学生们个子都长高了不少,他们跳升为五年级,女老师四十多岁姓杨。学校老师都被人贴过大字报,揭发老师讲课时放过什么“毒”,老师们都被搞怕了。以前的教材都是“封资修”毒草,现在上课能用的教材都是政治学习材料或者是“老三篇”,老师让学生读这些文章。学生读完课文,再让其他学生总结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小将上讲台”嘛。老师自己要避免读错字说错话被学生抓“现行”,老师只负责教给大家生字,讲解一些词语的意思。
(注:“老三篇”指毛泽东于抗日战争期间撰写的三篇短文《纪念白求恩》(1939年12月)、《为人民服务》(1944年9月)及《愚公移山》(1945年6月)。)
班里男生何奇伟和女生任馨,来自一个大院,平时在一个学习小组。五年级的学生,开始读他们那个年纪能找到的小说,很多书在文革初期都被烧了,或者撕破了扔在一边。何奇伟和任馨找到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书,整本小说被撕开成几份,特别适合十多岁的学生。一本厚厚的小说,拿着费劲儿,又那么厚吓得高年级小学生不敢读。大部头小说被撕成几份儿,一份几十页甚至一份十几页,他们正好捡来读;不知道开头,也不知道结尾,就那么一段不完整的故事也足够生动有趣,让十几岁的学生欲罢不能。在家里翻箱倒柜,把那些有字的书本都翻开查看是否有可读性。何奇伟喜欢去同学王建阳家帮着糊纸盒,他家每次从废品收购站领来一堆旧书,去他家总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读物。这种自学的动力和所产生的效果,真是老师教不来课堂学不来。那天何奇伟找到了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读到: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这样的文字突然呈现在一个正在发育的男孩面前,可想而知何奇伟心里是怎样的躁动。他捧着那本残书,一下子沉浸在书中……。突然后面有人蒙住他的眼睛,他懵怔了一下,知道这是任馨。两人从小一个院里长大,平时不用说话不等看见,只听脚步声他就能分辨出她。今天读得太用心,忽略了周边一切,任馨过来他竟然毫无察觉。何奇伟抓住任馨的手,感受着少女的气息,所感和书中所读竟有所相似。他不由得背诵着说:“可爱的,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这一句话惊着了任馨,她松开手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何奇伟抬头看着任馨的眼睛,勇敢地重复:“可爱的,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任馨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放在身后,想要严肃却憋不住笑地问道:“你从书里学的吧!哪儿找来的?书名?作者?”何奇伟不回答,他拿来一个小板凳递给任馨:“你坐下来自己看,我也不知道书名,更不知道作者是谁,王建阳家糊纸盒子领来的旧书,我借来看,看完还要送回去。”
任馨不再说什么,她接过何奇伟递给她的小板凳,坐下一字一行地读起来。书写得真好,那些滚烫的句子,让她读得脸红耳热。讨厌何奇伟坐在旁边一起读,他出的气好重,让她脖子痒痒的。她读不下去了,站起来故意生气地说:“这是黄色小说,我要没收。”何奇伟说:“我还没读完呢,再说还要还给王建阳,别闹了我读完就让给你。”任馨说:“可以不没收,但我必须先读。”书在她手里,何奇伟不想和她抢,只好点头同意但有点抱怨地说:“行,你可要快点,我正看的入迷,还得让你先读。”任馨拿着书就往家走,走出几步还回头脸红红地看了何奇伟一眼。
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知道“爱”这个字很重,不可以轻易说出口。从异性嘴里听到这个“爱”字,有点不明白甚至不知所措,更不会有什么行为。“爱”是一粒种子洒在他们心田,要等待太阳、要等待风、要等待雨露,等待温度适宜的春天!
这是禁欲的年代,“爱”这个字是敏感的,你可以“爱”劳动,但不可以说“爱”自己的亲人,甚至不能说“爱”你的男/女朋友,谈情说爱是资产阶级情调。何奇伟和任馨读到的那本残书已经被打成“大毒草”,作者正在被批判,夫妻反目身心受创。批判揪斗作家老舍时,她在现场看到整个过程,令她恐怖之极,导致高血压心脏病一齐发作,人一下子瘫倒在地……。
作者也是幸运的,受到了她的同事们尽可能的保护,召开批判《青春之歌》的大会,参加批判的人比读过《青春之歌》的人还多。台上声嘶力竭的怒斥全是不知所云,没读过《青春之歌》也不知道书里讲了什么,一株“大毒草”不需要谁再咀嚼一回。只有何奇伟、任馨、和那些还渴望读书的人有可能看到那些闪光的文字,一本残破的书让他们不知道作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