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乡土

故事并非虚构,或曽身临其境,或则道听途说。
正文

三道湾胡同 中 四 烟尘起方城

(2025-11-08 09:11:31) 下一个

  方城的天仿佛染上了一层灰色,商场里柜台边的顾客们、副食店排队的妇女或孩子们、还有拥挤的公交车上的乘客们,常被人偷走自己的钱包。听到丢失钱物的人们哭声和骂声时,拐过街角就会看到有半大小子们在嚣张窃笑。他们成群结伙,眼里没有敬畏只剩挑衅,站在巷口抽着烟,时不时冲路过的人吐口水。原本只偶尔出没的小偷,现在像是雨后春笋般地繁衍着,城里每条商业街,每天都有人被偷,或是被悄悄剪了衣兜,或是被人划开了包。

  街头流氓横行,他们不再低调行事,他们是小偷们的“保护伞”。小偷们为争地盘打架,为了有后台保护,把偷的钱财上供给流氓,以求得这帮人给他们撑腰。流氓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谁能打出更响的名号,谁就能收到更多的“保护费”。他们比勇斗狠,在街头当众施暴,只为向那些小偷们证明自己的“实力”。流氓们开始编织话术,散播自己“罩得住”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城市慢慢有了一个黑帮的生态。小偷为地盘斗,流氓为名号斗,方城里外有几个胡同被有名气的恶势力笼罩着。太阳底下,黑社会运行着自己的规则,靠不劳而获吃喝玩乐。

  小偷们在掏走陌生人钱包之后,并不满足于填饱肚子或享受好烟好酒。他们用部分“收入”去讨好那些名声不好却风情万种的女孩。这些被称为“马子”的姑娘,穿着时髦而挑衅,她们在街头倚墙卖呆,在胡同口和男友打趣,有她们的地方总能引起一阵骚动。

  看到她们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招摇时,胡同里的孩子们会起哄:“尼龙袜子小白鞋,毛蓝裤子露半截,不是马子是破鞋。”在流氓小偷的眼里,这些“马子”是荣誉的象征,谁能得到她们的青睐,谁就在同行面前有了脸面。为她们争风吃醋的冲突时常爆发,流氓们大打出手,胡同角落传来尖叫与咒骂。吃了亏的人不会轻易认输,会去找“大哥”为自己撑腰。

  有组织的犯罪开始泛滥,流氓们为了出名去找各胡同有点名气的人打架,能打败更多的人会让自己声名远扬。他们不再满足于收“保护费”,为了出名去找哪个胡同里有名的狠人晦气,能打赢这样一场架,他的名字就能在胡同各巷口流传。小流氓们摆起阵仗时会狂妄地叫嚣:“谁谁谁是我大哥!”打架斗殴愈发暴力,谁的拳头硬,谁的马子漂亮,谁在胡同里就有更多的发言权。

  三道湾胡同最有名气的人物,非张松林莫属。他的身影一出现在胡同口,总有三五个兄弟默契地围在身旁,有的撸胳膊攥拳头,有的嘴角叼着烟,一副江湖气十足的样子。张松林不能算混混儿,他是沈阳黎明机械厂的学徒工,端的是国营单位的铁饭碗。黎明机械厂在沈阳是响当当的单位,大门口那块白底黑字大招牌,在阳光下映得路人睁不开眼。厂子里轰隆隆的机床声昼夜不停,仿佛沈阳这座城市心跳的节奏。能在黎明机械厂干活的,都是产业工人,比一般的工人更有组织性、纪律性和革命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张松林对自己的这份工作,有不一般的自豪感。

  张松林从不祸害邻里,他为人和气,见了胡同里大人们会打招呼问候。他不欺负胡同里的孩子们,有时还加入孩子堆儿,一起扇啪叽弹玻璃球;从哪个小孩借几个啪叽,输了拍拍屁股走人,赢了的啪叽都给那个孩子。胡同里真正的混混儿,对他倒是礼敬三分。胡同里那些坏了名声的男女们,一见到他都会笑嘻嘻地迎上去,一口一个“林子”或“大哥”叫得亲切。谁都不知道为啥,没见张松林干啥非法勾当,可混混儿就服他。老少爷们都看得出来,三道弯胡同的混混们给他面子。

  夏日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阳光洒进三道湾胡同,温度合适让人感觉很舒服。院门口张松林正跟几个哥儿们儿在门口吹牛,说的热闹有趣,引发一阵阵的笑声。沈阳的夏天少了南方的潮热,只有阳光和空气里的干爽,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突然,两个生面孔小伙儿从正阳街胡同口走了进来,他们步子不快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有人在喊着口令似的。高个儿上身一件黑背心,下穿一条黑裤子,不到二十岁,胳膊粗壮有力;低个儿十几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小跟班,紧随那个人的身后。二人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了一圈,语气冷冷地问:“谁是张松林啊?”张松林迎上去,笑着回了句:“是我,有啥事儿吗?”他没起戒心,在胡同里待久了,习惯陌生面孔打听人的场景。

  那人一听找到了正主儿,他左脚跨前,右手抓住张松林头发同时高抬右膝,趁张松林错愕之际,拽着他脸部向下,用自己右膝盖向上磕去。那人动作连贯,一做就是十几下,和张松林一起的伙伴们吓得一哄而散逃进正阳里大院。

  张松林被打懵了,脑子嗡嗡作响,可身体却下意识地敏锐。他反应够快,知道是有人“拔横”来了,顾不得面部疼痛,他挣脱开那人的钳制就跑。那拔横的高个儿有备而来,动作干脆利落,从怀里抽出一根铮亮的自行车链条。链条约有一米半长,在阳光下甩起时哗啦作响,像是一条游动的铁蟒。张松林是逃命,在前面拼了命地跑,后面追的高个儿打人时耗费了力气,就有点气喘吁吁总差那么点的距离抓不住他。那人眼见是拿不住张松林了,就手一扬甩出那根一米半长的自行车链条;张松林正跑的急,忽觉脑袋被一根铁链子像蛇样绕头击中,他不顾一切伸手摔开缠头铁链,像只甩脱捕兽夹的动物逃走。张松林熟悉三道弯胡同里的拐弯抹角,那人追了几步,跑得慢下来,眼前不见张松林的身影。他四外望望看不到什么动静,叫上小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三道湾胡同。

  张松林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光影化作一片模糊,他强挣扎着又跑了几十米,就觉着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慢悠悠地听到有人叫他,睁开眼一看是他刚参加工作的弟弟,听说哥哥着了人的暗算,拎着根铁棍子出来帮他。“哥,谁把你打成这样?”弟弟声音有点抖地问他。张松林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想安慰弟弟一句,可嗓子干涩头晕眼疼,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弟弟的胳膊。弟弟见状,什么都没说,蹲下身一把背他起来,哥哥挺重却虚弱得像团棉花,多亏弟弟有力气把他弄回家。家里母亲正煮着午饭,听见门响抬头一看,围裙都来不及摘,上前拉着张松林的胳膊扶他上炕。父亲则黑着脸,半怒半心疼地吼着:“平日让你低调点儿,你就不听话,和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出点事留你一人挨打,别人都吓得躲没影了,你这是结交了一群什么狗屁东西啊?”

  张松林在家里养了十多日,再见他时又是一条好汉,只是再不和那群朋友一起玩了。那就是一堆孬种,平时拿他像“大哥”一样捧着,有事了全都逃个贼快。胡同混靠的是江湖规矩,可该讲义气的时候,却被“兄弟”伙背叛了。不过胡同里混混们见了张松林更加尊敬,让人“垫炮”后被人撵着跑,又被一铁链子打晕也没开口求饶这份硬气了不起。扪心自问在那种形势下,自己只有跪下喊“大爷饶命”的份儿,《水浒传》里“镇关西”和“蒋门神”被打倒后,不都是大喊“好汉饶命”吗!

  那个打人的,跟张松林即不认识也无旧怨,不过是奔着想在城里立威来的。他是外胡同的狠角,为人孤傲,胆子大能打架。在城里要独霸一方,靠的不是嘴皮子,更不是人缘,而是用拳头一场一场打出来的“名声”。三道湾胡同在城里也是人人知道,张松林在三道弯混混们眼里是“老大”,混混们把张松林被打了这事儿一传开,各胡同的混混们听了都皱起眉头。他们纷纷询问:“三道湾的张松林挨了打?”“谁敢动他啊?是哪个道上的?”那个高个打手,则一夜之间名声暴涨,他敢对三道湾拔横,动了手打伤了人,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流氓们搞不到枪支,甚至长刀也没有,就只好自研武器打架。自行车链条甩出去时链节顺着力道一节节展开,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咔哒咔哒地缠向目标;一旦击中人头,铁链既砸又缠,往往让人当场昏厥。那是一种既暴力又容易携带的武器,甩链的人手腕和眼力要过关,别甩出去打不着人反缠住自己。长螺丝刀也是打架利器,它能轻易戳穿劳动布做的衣裤、棉服甚至皮衣,打起架来不讲花哨,只讲一击必中。更冷酷的是斜着锯断的铁管,挥舞起来连刺带划,对人伤害极大。还有家里的切菜刀,一块板砖,都容易藏在书包里。有人在帽子后沿缝进两个大钢珠,日常戴着时脑后垂着两团硬疙瘩,看着不起眼打起来手握帽檐抡过去;钢珠砸在脑袋上,轻则脑震荡,重则让人昏迷。

  打人也有门道,不能出手就把人打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都懂。张松林就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吹过牛:“拿斧子砍人时,不能照着肩膀砍,那人肯定躲,你或者砍不着或者正好砍在他脑袋上。你要对着他脑袋砍,他一躲避斧子正好砍在肩膀上,就出不了人命。”

  听听,这伙子人在一起都交流个啥!没有王法,混混们都遵循着黑道的规矩。

  公检法被接管,政府失去了权力,昔日的秩序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公家的仓库成了任绺子取用的后勤处,绺子们白日里高喊口号,披着“造反”的外衣,行的是私欲横行之事。他们随意抓人、批斗,写大字报贴标语、抓人游街示众,权力的真空让这些人如野草般疯狂滋长。平时绺子们进胡同抓人都是在白天,只会破坏财物却不稀罕东西,公家仓库里啥都有,需要啥去拿就是。

  在这乱象之中,有些混混们趁机组成了几股绺子,这几股绺子带给人的恐慌太大了。他们不再满足于白天的小偷小摸,而是在夜幕下胆大包天。他们偷来公家的大卡车,白天踩好点、夜晚结伙儿出动。月黑风高的深夜,以“造反”的名义穿巷过户,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赚开门后开始洗劫,他们翻箱倒柜,搜索现钱衣物和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也全被一扫而空。

  这是彻头彻尾的劫掠,这几股绺子无法无天,却不敢去抢公家仓库,那里有持枪的守卫。他们专挑普通居民下手,那些守着半辈子积蓄的家庭,黑夜里一点反抗都不敢有。他们知道,如果被打伤打死,也是报案无门申诉无效;公检法瘫痪了,占据公检法大楼的绺子们想的是自己的“文攻武卫”。那些维护公共秩序的人、那些有执法能力的人,全都靠边站了。

  居民们也是忍无可忍,终于大家觉悟过来,要武装保卫自己。方城里的居民们不再沉默不再退让,整个方城里以胡同为单位,从附近公家单位想法弄来钢铁木材,在每个胡同口装上大门。白天有成年居民查看生人的证件,盘问外面来人去哪儿找谁;晚上大门紧闭,由青壮男人上房顶据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胡同。房顶有木头箱子,里面是报纸包裹的一包包石灰粉面,抛洒时可伤害绺子们的眼睛。把一丈长的铁管,斜着锯成两段,一尺多长的给半大孩子,两米多长的大人当长矛用。可别小看这斜着锯开的铁管,锯开的部位锋利无比,刺在绺子身上一戳就是个窟窿,血会顺着铁管汩汩流出来。居民不再是无助的百姓,而是一支绝地求生的民兵,在“绺子”侵入时,他们会保卫自己。

  居民们开会议定,绺子入侵时要鸣锣示警,一家有事,全胡同要出动围剿绺子。找不到太多的铜锣,各家都有脸盆,半夜时听到有人敲击脸盆,各家都要在院里敲脸盆回应。男孩拿短铁管儿,成年人握长矛,妇孺老人锁紧家门,全民联防彼此守望,共同抵抗绺子抢劫。

  成立了各级联防委员会,选出负责人各司其职,有人白天安排居民守大门和巡逻,有人负责夜晚房顶放哨守卫,还有人专职巡岗查哨。每个胡同都有各自的章程,胡同成了坚固的居民堡垒,绺子们怕是有枪也攻不进来。胡同之间同气连枝,各个胡同口都有关卡,面生的人进出胡同都要出示证明,说明白去哪儿找谁。稍有怀疑,被押送居民联防办公室审查,不能证明自己的要有保人才能释放。

  已经十二岁的马家老五和胡同里一群男孩们都登记在册,每星期都会轮到一次白日岗,站岗期间家里给送饭避免换岗时被绺子钻空子。联防委员会发给他一根短铁管,尖头锋利让他小心不要伤着自己,每个站岗的小孩都有一个大人相伴。小孩监督放哨,大人负责盘查过往人员。有天正该着马家老五守胡同大门,中午时分妈来送饭,妈在家摊了煎饼炒了土豆丝,拿个饭盒送过来。马家老五正惦记着中午吃啥,看到妈送来的饭,一手抓着短铁棍,一手抓着煎饼卷土豆丝大口吃起来。马副厂长给马震海和四儿子买了火车票,送回关里老家奶奶那儿了,等这阵子混乱的风头过了再回城。家里少了两口人,一下子冷清下来,两个最能吃的去了农村,当妈的做饭容易多了。妈嘱咐了他小心站岗,可别东张西望放跑了坏人,他嘴里塞满了食物说不成个话,就只顾点着头让妈放心。马家老五站的是上午岗,吃过午饭,文盛里五号前院的张树力来换他,张树力和马家老五是同学。

  夜幕沉沉午夜时分,忽然一声清脆急促的脸盆敲击声划破寂静,如同惊雷炸响在这老旧的方城里。居民们倏地醒来,屋里灯火点点亮起,有几声脸盆敲响。大哥夜班不在家,马家老五和爹穿衣起来,妈带着妹妹和弟弟躲在屋里关紧门窗。马家老五握着那根锋利的短铁管,马副厂长在院子里敲着脸盆,声音刺耳连续不断,这是一种警报,也是一个承诺。

  院里的男人们纷纷出来,有人拎着铁棍,有人手执木棒,有人敲击着脸盆。他们不言语,只用一记记敲击回应邻舍的召唤,木头与脸盆的碰撞声像破锣一样,在寂静中炸裂。大家敲击着脸盆走出院子穿过巷子,胡同里已经聚满了人。有人将长矛高高举起,有人敲得脸盆都破了,整个胡同里回响着连绵不绝的脸盆敲打声。一处脸盆响,引发更多人的回应;一声急促的节奏,从邻里扩散到整条胡同;相邻胡同听见也敲脸盆,脸盆敲击声响彻了整个方城。像水面投入石头而激起的涟漪,声浪一波接一波冲向还没完全倒塌的高耸土城墙,回声在四方城中反复激荡。

  那一夜,无数个脸盆的敲击声直冲天际,在黑暗中唤醒所有的方城居民团结起来。这是一次集体行动的开始,更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守望与召唤。一声声脸盆响,敲出的是方城居民的呐喊,是他们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为自己争夺生机的反抗。

  不要说是几股绺子,就是训练有素、可以排兵布阵的千军万马,在这震天动地的万万千千个脸盆敲击声中当知难而退。那是居民的怒吼,是斩钉截铁的回答,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拼死也要守护住的底线!胡同里的每一个人,白天是工人、是老师、是售货员、是家庭主妇、是奔跑在胡同里的顽童,但在那一刻,他们是有坚定信念的斗士、是这座方城的脊梁。他们众志成城不计利害,只为不让陌生人进来,不让绺子们践踏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铁盆敲击声此起彼伏,像潮水在城中汹涌奔腾,每一声都令人心潮激荡。这不是一座空城,居民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这是一片充满血性的土地,这是一群敢于为自己奋争的平民。那震天的声浪冲破城墙回荡在高空,也回荡在历史的耳廓中,成为后人永不磨灭的记忆。

  当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为守卫家园、为了生存而奋不顾身,万众一心与他们的敌人要拼死一搏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涓滴之水汇聚而成的洪涛巨浪!

  (注:九一八事变时,手握北半个中国兵权的国民革命军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如能振臂一呼,几十万东北军官兵和千百万东北父老乡亲怎么会让日本侵略者轻易占领整个大东北?大东北的土地粮食矿山工厂及所有战略资源为侵略者占有,导致更多的中国人死于日本侵略者的杀戮。虽有抗联和风起云涌的武装反抗,不抵抗命令使人民气馁寇氛昌炽,缺乏后援的东北抗日已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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