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乡土

故事并非虚构,或曽身临其境,或则道听途说。
正文

三道弯胡同 上 八 大院烟火气

(2025-09-06 09:10:37) 下一个

八 大院烟火气

  星期天两顿饭,晚饭是高粱米粥,土豆炖芸豆角,油放的不多可酱香浓郁。副食店卖的豆瓣酱,选用东北大黄豆发酵制成,豆瓣酱比大酱水分少,像干饭样拿纸包着买回家。炖土豆烧茄子焖芸豆角,少放油盐多放酱,就着高粱米粥或苞米面窝头真下饭。吃着饭马副厂长吩咐海子:“家里没黄土了,下个星期我从厂里借个推车,你找谁帮你去买车黄土拉回来。就着天气晴路上也好走早点备上,打煤坯和湿煤都要用。”四弟赶紧说:“不用找别人了,我和三哥去。”马副厂长说:“以前是你二哥领着你三哥去,你二哥不在家,现在轮到你三哥领着你去了。咱家人多吃得多,人多干活的也多,我和你大哥上班,家里的事你们就多干些。”拉黄土这活挺累人,大人上班没时间,女孩儿没劲儿拉不动装满黄土的车,这院里也就马家有男孩子干这活,别人家用黄土时要花钱买。

  下个星期天,海子让四弟坐在推车上,他带着四弟去近郊一个屯子里去拉黄土。他们去的地方在于洪区陵东街道东瓦窑村,屯子里地势高黄土层厚,最早前是烧砖制瓦的地方。现在靠着几处黄土矿,卖黄土供给半个沈阳城烧煤用,多是城里人推着小车来买黄土,也有专门推车买黄土再拉到城里去卖的人。屯子里人不多,说是瓦窑村,有的村民住的是茅草房。离小北门不到十里地,过了北陵公园都是黄土路,开春冻土开化路翻漿,雨天路上全是泥。黄土层厚地下水深,打口井要到百米多,辘轳把摇上半袋烟的功夫才打上一桶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屯子里卖黄土就来钱,可用水难日子就不好过。干旱土地适合种谷子,屯子里产小米质量好,谷子秸秆是马和骡子最爱的草料。屯子里建房没规划,民居建得杂乱无章,进屋就是炕,一家人挤着吃睡在一起。东北冬长夏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农民不像关里农民那么忙。离城区近,村民挣钱的门路多,日子比偏远乡村的农民好过。

  天气好来买黄土的人不少,大家按先来后到排成队,海子和四弟推着车来到黄土高坡前。在那儿站着两个人,一人发票一人收费,三毛钱一车黄土,发票的人指着一个黄土窝让海子哥俩儿自己挖。海子和四弟一人抓一把自带的铁锹,“吭哧吭哧”往车上装黄土,边装边用铁锹拍打,就怕花了钱装少了黄土吃亏儿。那人看哥俩儿装得差不多了,叫他们赶紧把车推走,还有人在后面等着呢。挖黄土装车消耗哥俩儿不少力气,哥俩儿贪心把黄土拍的实,一车黄土够重,推着这车黄土走土路挺吃力。海子驾辕,四弟在旁边栓根绳子拉边套,弯着腰一步一步往前走。快到北陵时有了光滑的柏油路,哥俩儿停下休息喘口气,休息过后海子在前四弟在后,一路不停把黄土拉回家。

  把车停在巷子口,从家里搬来平日倒垃圾的木箱子,叫鸡粪炉灰箱更合适。海子家没垃圾,家里养了两只母鸡下蛋,菜根土豆皮烂菜叶都剁碎掺和点苞米面喂鸡。茄子根茎还舍不得给鸡吃,晒干了像蘑菇样再泡发了炖着吃。包东西的纸留着点炉子用,就是炉灰也要把没烧透的煤核挑出来,剩下的炉灰垫鸡窝后再清理出来才放进木箱子。逢一星期一次的垃圾卡车来前,把木箱子摆在巷子口,清洁工收了垃圾把箱子留下。哥俩儿用那根拉车绳子穿过木箱子挽个套,找来平时抬水的扁担,一箱子一箱子地把那车黄土抬回家倒在小院窗前腾空的黄土池里。等干完了活哥俩儿已是全身大汗,“咕嘟咕嘟”喝了一铁舀子凉水,就到了晚饭时间。马大娘赶紧招呼哥俩儿坐在饭桌前,特意做的过水面,炒的土豆丝还有鸡蛋炸酱。为了节省白面,平时家里改善生活吃面条时要多炒土豆丝当饭,饭碗里面条垫底上面盖着多半碗的炒土豆丝。从郊区推这么一车黄土回来,俩孩子费了大力气可真不容易,每人给盛满一大碗妈妈手擀的白面条。俩鸡蛋做的一大碗炸酱,想吃多少自己放,炒土豆丝今天当菜吃。

  不止马家过得这么俭省,柴米油盐家家要仔细,胡同里哪家孩子没捡过煤核呢?从正阳街进三道湾胡同,一直走到头,是一家铁工厂。也不知道铁工厂生产什么东西,进东大门走个十多步右边就是个大锅炉,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烧着火。每天早晚掏两次炉灰,炉灰就倒在东大门左边南墙根,堆多了垃圾卡车装满运走。每次掏炉灰时,十几个六或七岁的男或女孩儿,从冒着热气的炉灰渣里捡煤核。拿着个什么破筐或小桶,手里抓个小铁扒,运气好时一次捡的煤核能做一顿饭。捡煤核有点埋汰,大孩子不干这活儿,挎着破筐或拎个小桶的孩子小手和小脸都是灰。烧锅炉的工人三班倒,拖家带口的金师傅烧锅炉时,掏炉灰要放凉些或者热炉灰上洒凉水,怕刚掏出的热炉灰烫着哪个孩子。

  铁工厂有时候会把用过的废铁片放在炉灰堆西边靠近锅炉的地方,有的废铁片半尺宽两尺长中间有很多不规则窟窿,大孩子们趁工人不备拿几片回家做鸡棚。别的锅炉工看见不让拿,金师傅就睁只眼闭只眼,胡同里养鸡养兔甚至养狗的人家用的都是铁工厂的各式废铁片。那些废铁片堆多了有车运走回收再利用,铁工厂不让外人随便拿,可又不能和一个胡同的居民太较真。除了捡煤核和拿点废铁片,三道弯胡同的居民们和铁工厂没有啥交流。铁工厂东大门比较宽敞,门口电线杆子上有电灯,夏天晚饭后,铁工厂大门口旁边聚集很多年轻人;有赵家兄弟打快板,有魏家当老师的大哥说笑话,还有人吹笛子唱歌拉二胡,更多的在那儿交流工作单位的事儿。

  魏家大哥的父亲也在丝印厂上班,三道湾胡同有几家丝印厂的家属,只有魏家住的是私房。其他几家都住丝印厂的公房,海子家住文盛里五号,另外几家住文盛里一号,也就是“三年大饥荒”时的豆腐房。马家和魏家大人老早时就认识,现在又在同一家丝印厂,两家大人孩子都很熟。海子见了魏家大哥的父亲要叫“魏大”,魏家大哥见了马副厂长叫“马叔”,海子见了魏家大哥喊一声“中兴大哥”,魏家大哥大名魏中兴。胡同里多是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见了认识的要打招呼,别让人说家里孩子没教养。和魏家住一个院的还有一位“杨叔”,杨叔不在丝印厂工作,在沈阳一轻局某部门当副书记。杨叔有时没事儿来找马副厂长说点啥,马家大小人都认识杨叔,马家孩子们胡同里碰见了喊声“杨叔”,杨叔笑着摸摸孩子的脑袋瓜。魏大爷家和杨叔家也有小孩子,出门就是铁工厂,却不见魏家和杨家的孩子捡煤核。

  “魏大”即魏大爷的意思,不知道别人家,马家孩子见了比父亲年纪大的男性熟人都是姓氏加个“大”字,比父亲年纪小的都是姓氏加个“叔”字,叫起来简单又亲切。如果是长辈女性,以妈妈关系叫的姓氏加个“大姨”,以父亲关系叫的姓氏加个“大娘”或“婶”。比自己大的同辈人名字加“哥”或“姐” ,梅子大名韩冬梅,海子的弟妹们见了梅子要叫“冬梅姐”;海子大名马震海,院里小孩见了叫他一声“震海哥。”胡同里熟人都按这规矩打称呼,亲戚关系叫法又不同,关里老家过来的亲戚要用家乡说法称呼人。胡同里大家互相之间都熟悉,有些人家在这儿住了两三辈了。

  海子小时捡煤核都是和梅子作伴,估计铁工厂要掏炉灰了,俩个小孩儿经常结伴儿一起去。上了小学后,捡煤核的事儿就有更小的弟弟或妹妹接班了。捡煤核没啥不体面,家里孩子多,到啥年龄做啥事儿。不捡煤核了,海子和四弟负责家里用水,两个半大孩子用根扁担抬一桶水。三道湾胡同有几处打自来水的地方,胡同里有几个大院子,院里有自己的自来水。文盛里五号院子不够大,担水要出巷子口,左拐几步就是自来水。不远也不算近,马家担水是海子和四弟的活儿,每天连吃带用要几大铁桶水。没孩子担水的人家,就得大人去打水,下了班去赶上人多要排队。就一个水龙头,这一桶满了水龙头不用关,赶紧换下个空桶接水。胡同里孩子玩累了口渴了,找着胡同里最近的自来水,拧开水龙头直接对嘴喝。

  供应三道湾胡同的煤场在铁路大院对面的一个大院内,临街几家住户,走进去就看见几座大煤堆。大院南面一大长排北开门的正房,最西边两间是一姓宋的人家,其余房间就是粮油供应站的仓库和售卖店。宋姓居民房子对面是几间朝南开门的正房住着姓张的和姓吴的两户人家,两家屋里地面深陷地下半尺,下雨天两家要紧忙着拿盆往外淘水。整个院子是一个上下颠倒的L形,宋家、吴家和张家都有孩子和海子是同学。大煤堆和粮油站在一个院里,煤堆裸露着,粮油站大开着门,谁也不影响谁。煤场有一间东厢房作为办公室。早先是一个大车店,供过路或进城的马车打尖住宿的地方,城里几个大车店地方宽敞交通便利,公私合营后都逐渐改成煤场和粮油供应站为居民服务。

  每月口粮都提前三天开始售卖,马大娘每月二十七或八号去买下个月口粮。提前售卖口粮是为了避免月初买粮的人多排长队,也是为了有人家当月的口粮吃不到月底,全家人在等米下锅。也不用一下子把全家口粮买完,买点先吃着,逢星期天让家里人帮着多买点背回家去。马大娘买粮和油时,先在煤场把供应的煤订下,交了钱煤场一位负责本胡同的老师傅给送家里去,那老师傅一麻袋一麻袋地给各家背煤,胡同里孩子都叫他一声“金大爷”。金大爷这活不轻松,一个推车上面堆着七或八个装满煤的麻袋,一路拉着停在某个院门口,给院里买煤的人家背进去倒进煤池里。长年累月地看到金大爷满脸的煤灰,黑黢黢的手拽着背上的两个麻袋角,弯着腰背着满满的一麻袋煤走过长巷子穿过深院子。他站在煤池子边上,弯下腰麻袋口朝下煤“哗啦”一下子落在池子里,双手抓住麻袋底一用力,空麻袋被拽上来。没见谁家大人教育过自家孩子,孩子们都尊称他一声“金大爷”,金大爷似乎认识胡同里每个人。他把麻袋里的煤抖搂干净了,碰上有主妇在家的,就随便说上几句话。夏天天暖时,金大爷出汗多,有时要一舀子凉水喝。给马家送煤看到煤池子旁新拉的黄土,就和马大娘说:“这么多新黄土,这是要打煤饼子啊!”“是啊,三儿子和四儿子上个周末拉回来的。”“有儿子好,早早儿把一年用的黄土拉回来,就着天气好多摊点煤饼子。”马大娘感谢地说:“他金大爷,坐下歇会儿,我给你沏壶茶去。”“不用了,你看我这埋汰劲儿,还有几家的煤没送完呐。” 金大爷笑着回应着马大娘的道谢,麻袋搭在肩上弯着腰走了。

  有了黄土和煤面子,把松散的煤和黄土加上家里泔水桶的水和在一起,在家门口摊上两排煤饼子。这是海子和四弟的活儿,等煤饼子晒得半干时,海子和四弟把煤饼子搬起来互相靠立着风干,再一块块码落在房檐下。炉子生火时,放几张废纸架上木片上面是煤饼子敲成的小煤块。一根火柴从炉子通风口点着了废纸,随着浓烟火苗蹿升,火引着了木片再燃着煤块,烘红的炉火可以用来烧水做饭了。所幸炉火几天几夜不灭的,不用火时,用煤和黄土成湿煤把火封上。封了火的炉子,中间捅个眼通气,让煤火慢燃几个小时或一个晚上,再做饭时捅开又是一炉红火。照看好了炉火,省时间也省木柴,木柴可不好买,公家不专门供应。有时马副厂长从工厂的木匠班买点木材下脚料,更多的时候,海子要去小北门外那家木器加工厂排大队买废木料。木器加工厂总是隔一段时间才有木材下脚料卖给居民,没个固定的时候。

  (注:蜂窝煤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普遍供应市民的,煤场供应蜂窝煤后,居民用火太方便了。家里炉火灭了,钩着一块新蜂窝煤去邻居家去换一块正烧着的蜂窝煤,这样做两家都划算;新蜂窝煤可以烧的时间长,正烧着的蜂窝煤不用木柴引火,用蜂窝煤生炉火烧水做饭不再是难事。后来生产的一种蜂窝煤用根火柴就能点燃,两分钟火苗就从蜂眼窜上来,价钱便宜产品优易运输好储存。居民再不用自己去拉黄土,费力和煤泥摊煤饼了,解决了生火难也减少了空气污染。)

  梅子是韩家最大的孩子,韩婶在居委会帮忙的时候多,生炉火就是梅子的活。这活又脏又不好干,要先把木头劈成片儿,煤饼子敲成块儿;点着了浓烟滚滚呛得人流眼泪,木片少了或者煤块潮了半天上不来火,要拿个扇子不停地对着通风口扇风。不顺利时要忙活一小时,才看得见火苗一点点不情愿地烧起来,或者要清空炉子从头再来。终于把火生旺了,梅子会按妈的嘱咐或淘米下锅煮粥或挑拣蔬菜洗干净,等妈回来烧菜蒸窝头。梅子不在乎淘米煮粥,也愿意帮妈准备蔬菜,就不愿意生炉子。不管自己多小心,总是弄得灰头土脸,忙起来又没时间洗手脸。可梅子是家里最大的姑娘,梅子想做爸妈的好女儿,她要给妹妹们当个好姐姐。梅子指挥二妹和三妹挑拣蔬菜,把菜根老叶剁碎拌上剩饭,小心倒给自己家养着下蛋的鸡。不是做饭的时候,要把妹妹们弄乱的炕上枕头被褥归置整齐,还要给地上用手先撩上水,然后用把笤帚扫干净。活都做完了,作业也写好了,梅子坐下来读书。好友阿敏借给她一本《可爱的中国》小册子,是革命烈士方志敏狱中留下的遗稿,梅子读的专心致志,听不见妹妹们的玩闹声:

……朋友! 中国是生育我们的母亲。你们觉得这位母亲可爱吗?我想你们是和我一样的见解,都觉得这位母亲是蛮可爱蛮可爱的。以言气候,中国处于温带,不十分热,也不十分冷,好像我们母亲的体温,不高不低,最适宜于孩儿们的偎依。以言国土,中国土地广大,纵横万数千里,好像我们的母亲是一个身体魁大、胸宽背阔的妇人,不像日本姑娘那样苗条瘦小。中国许多有名的崇山大岭,长江巨河,以及大小湖泊,岂不象征着我们母亲丰满坚实的肥肤上之健美的肉纹和肉窝?中国土地的生产力是无限的; 地底蕴藏着未开发的宝藏也是无限的; 废置而未曾利用起来的天然力,更是无限的; 这又岂不象征着我们的母亲,保有着无穷的乳汁,无穷的力量,以养育她四万万七千万的孩儿? 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她养得更多的孩子的母亲吧。至于说到中国天然风景的美丽,我可以说,不但是雄巍的峨嵋,妩媚的西湖,幽雅的雁荡,与夫“秀丽甲天下” 的桂林山水,可以傲睨一世,令人称羡; 其实中国是无地不美,到处皆景,自城市以至乡村,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只要稍加修饰和培植,都可以成流连难舍的胜景; 这好像我们的母亲,她是一个天资玉质的美人,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令人爱慕之美。中国海岸线之长而且弯曲,照现代艺术家说来,这象征我们母亲富有曲线之美吧。……

  梅子眼中满是泪水,为祖国母亲的辽阔与富饶而自豪,为祖国母亲的贫穷和苦难而心痛,她更为方志敏烈士在文章中如诗如画的描写和慷慨激扬的精神所感动。梅子不想让妹妹们看见她流泪,如果有妹妹问她,梅子不知怎么向妹妹表达自己的情感。梅子掏出自己的花手绢,悄悄擦干自己的泪眼,然后双手捂住脸轻轻揉了几下。梅子把书小心合起,抚摸着封皮,她舍不得一口气读完。梅子想找个机会和海子一起读,她可以和海子述说自己的读后感,和海子分享读书的心得和乐趣。海子学习不积极,可他崇拜英雄,他一定会喜欢《可爱的中国》这本书。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