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乡土

故事并非虚构,或曽身临其境,或则道听途说。
正文

三道弯胡同 上二

(2025-08-03 14:52:52) 下一个

二 

  中街小西门与鼓楼之间的路北,有一条窄胡同,有东、南、北三个出口;从中街的胡同南口到正阳街的胡同东口要拐三道弯,所以人称“三道弯”胡同。三道弯胡同北口连接着几个胡同,可以拐弯抹角地走到城墙跟下,那里有很多低矮的小平房,住着很多人家。文盛里五号在三道湾通往正阳街的最后那段胡同里,是一个坐南朝北不规则的大杂院,有三套小院子由一条一米多宽的窄长巷子串起来。晚上只有靠巷子的邻家窗户偶尔露出一点点亮光,巷子窄长而幽暗,让小孩子不敢一个人晚上出来进去。走进巷子二十米远向右转,右边是一个有三个蹲位的公共厕所,走过厕所是第一个有门的院子,住有五户共二十五口人;从巷子再往前走五米有道门,过了门五米是尽头,右转是第二个院子,住有六户共三十四口人;二套院子的尽头右拐,左边是一个位子的私家厕所,走过厕所是第三个有门的院子,小院住有亲戚关系的两家共十口人。这个小院和厕所都是私产房,院子只有三间正房坐北朝南,屋里地面下陷,院前一座靠中街的六层高楼挡得整个小院很阴暗。这座大楼有很多阴暗历史,伪“满洲国”时是日满特务机关,小院和大楼之间是附属大楼的地下室,也是折磨抗日人士的“刑讯室”。从书里知道当年日伪特务们残酷拷打被关押的抗日人士,后来文革时也从这个大楼或地下室传出“造反派”打人时的鬼哭狼嚎。地下室屋顶高出第三套小院地面一米,地下室顶上有天窗,楼里有机关单位时,地下室就是食堂。从小院很容易爬上地下室,可以趴在地下室天窗往下看,中午吃饭时人很多,有饭菜的香味冒上来。由于大楼的黑历史,在这个楼里的公家机关都待不长,据传楼里常“闹鬼”隔几年就换单位。

  第一套院子和第二套院子被四大间正房隔开,靠东的两间正房住着赵家六口人,赵家向北开门是第一套院子的居民;靠西的两间正房住着马家九口人,马家向南开门是第二套院子的居民。这四间正房是瓦屋顶,屋里地面靠墙铺有地板,屋高窗大采光好,是文盛里五号最好的房子。

  第二套院子里的东厢房是三大间,屋高窗大瓦房顶,和南北正房一样大小就是朝向不同。靠南的那间住着韩家八口人,五个女儿和一个最小的男孩儿,屋里靠西窗沿南大山墙是一火炕;火炕和东大山墙间是连着炕的火炉,每天用炕炉火做饭,火炕离火炉三分之一处放了一个炕琴,睡觉时可以隔开大人和孩子。靠北那间住着聂家五口人,沿东大山墙一铺火炕,晚上睡觉时炕中间挂个布帘,让儿子和女儿可以保护些隐私。中间那间被隔开两小间,里间大点住着聂家结了婚的大儿子共四口人,外间小点算是通往三家的过道;里小间靠东大山墙没窗户,靠过道墙有个小窗户,窗帘从来不拉开;里小间晚上比白天亮,天黑时透过窗帘有电灯露出微光,没城里户口的聂家大儿媳妇晚上就着那点光缝补衣裳。

  第二套院子的西厢房是三间进深和正房一样的大平顶,紧挨着这三间大平顶的南大山墙外是一间低矮窄小的小耳房。大平顶南面那两间住着崔家三口人,那间小耳房是崔家放杂物的储藏间,崔大姨自己是国营服装厂缝纫工;有一儿一女,丈夫解放前做过小买卖,去世后给她留下这点房产。大平顶北面那间住着田家五口人,田叔田婶是双职工,有两个儿子和帮着照看孩子的姥姥吃住在一起。西厢房是私房,田叔是转业军人,在建筑公司当干部,没房住用自己的退伍费又借了钱买下这间小屋。几年后从公司分到了住房,把这间西厢房六百元人民币卖给了崔家。六百元可不是小数目,田叔是转业军人又是干部,两口子都挣钱是院里唯一的双职工家庭,日子过得比别人强。

  崔大姨又结过婚,第二任丈夫老葛也是个小买卖人,共育有一女一儿。国家统购统销政策后,私人买卖做不成了,老葛只能找临时工作。为了让政府给丈夫分配个正式工作,崔大姨和丈夫假离婚,把二女儿和小儿子留给了老葛,自己带着大儿子和大女儿住文盛里五号。大儿子宝昌长得人高马大又帅气,不甘心作循规蹈矩的正式工人,和几个同样心野的伙伴们,承揽一些没人愿意干的糙活,当个合同工自由自在挣钱多。大女儿是个聋哑人,长得好看又善良,下班回家总是眉开眼笑地和人用手式打招呼。老葛经常带着两个孩子来崔大姨这儿,离了婚后还没分到正式工作,也就不可能复婚,一家人就这样分两处住着。崔大姨的二女儿来了,大女儿就有了翻译,姐妹俩一起去中街逛商场;柜台前姐妹俩你来我往地比划着,售货员好奇两个聋哑姑娘咋都这么漂亮,二女儿一开口售货员惊奇这姑娘哑语咋就那么好。

  没人愿意住私房,房顶漏雨墙体倒塌都要自己花钱找人修理,私人房产是从前的小康人家传下来的。多数人家都住公家的房子,看房子大小每月块八角或几元钱,房租低公家负责维修。五十年代住房还不是大问题,六十年代人口增加住房却没增多,多子女的家庭大人孩子挤住在一个房间很常见。很多确定了婚恋关系的青春男女因为没地儿住而拖延婚期,实在拖不下去了,像聂家大儿子那样在父母家哪间屋用薄木板隔开,挤出个小“窝”勉强过夫妻生活。

  马家人口多却住得最宽敞,两大间向阳的正房屋,门口有一级台阶。可别小看这一级台阶,说明屋里地面高,下多大的雨都不会倒灌水。这个大杂院里有几家房子地面下陷,一下大雨就要用脸盆往外淘水。西大间有两个很大的玻璃南窗,东大间靠西朝南是一扇大玻璃窗,靠东朝南是两道屋门;白天只关着外面那扇有窗户的薄铁门,晚上里面那两扇木头门插上栓,为了安全还在门栓那儿顶上一根粗木棍。最早西大间是南北两个大火炕,东大间南北有两个连炕的火炉。“三年大饥荒”时,他家二小子和老五被送去关里老家奶奶那儿,少了两口人西屋北面的大炕就显得多余了。那年送孩子回老家,公社办的食堂还没停,没户口没地儿去吃饭,两个孩子的户口就落在了奶奶名下。“三年大饥荒”前刚通过新的《……户口登记条例》,饥荒来时“吃”是天大的事情,城市和乡村的老百姓还没有户口二元化的经历。

  关里老家奶奶那儿除了存有去年秋天晒的干白菜,还可以到地里去挖野菜,土地上总比大街上更能找着可以入口的东西。等国民经济好转时,海子爹马讳山要将两个孩子接回来,海子二哥却和父亲“藏猫猫”。他躲在没人找得到他的柴火垛里,让奶奶给他送饭吃,几日不和他爹打照面。海子二哥那年十三岁,小学毕业的年龄,开始懂事了。家里六兄弟一个妹妹,有他不觉多没他不显少,“三年大饥荒”时饿着了。老家就不一样了,城里长大的孩子比村里孩子透着点机灵,奶奶稀罕叔叔们惯着,乡亲们都多看一眼。海子二哥喜欢农村广阔的田野和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铁下心来不和爹回沈阳。“三年大饥荒”后,城乡差别显著扩大,城市开始严格控制人口,“农转非”已经非常困难。最后爹还是依了儿子,把海子二哥的户口留在关里老家奶奶那儿。

  有一年下大雨,马家东大间北墙塌了一个角,掉下来的砖差点砸伤了在东大间玩耍的海子。马讳山是沈阳丝印厂的副厂长,住房是丝印厂的公房,厂里安排维修队修好了北大山墙。装修队把正房屋外墙破损处都用洋灰抹平,屋里两个房间都吊了新顶棚,遮住了原先抬头就看得见的椽子和支撑瓦的木板条。马副厂长让工人修东大间北墙时做了个烟洞,马家把东大间隔成两小间,西大间的北炕拆了,在东大间的里小间搭了一铺新炕。东大间的外小间就成了灶火间,天暖时两个炕炉轮换着烧火做饭,天冷时两个炕炉煤火不断,一家人可以分开在两个房间睡觉。

  各家都在自己家窗前圈出一小块地,从哪儿寻模些碎砖头长木棍破油毡,搭个小棚储存一些杂物还有劈材和煤。二套院子西厢房北大山墙和马家的南窗间有三米宽八米长的空地,他家在这个空地的西头利用三面墙搭出个小窝棚放杂物。小窝棚外面靠南窗垒了两个煤池子,一个放面煤,一个放块煤。在这片空地的东头紧贴着煤池又修了个有小门的木栅栏,马家这个三面有墙的空地儿就成了一个独家小院。小院外还有一点空地儿垒了个火炉,夏天热了就不用在屋里做饭了。

  文盛里五号人家也有变动,有人家搬走或搬进来,各年龄段的孩子都不缺一起玩的小伙伴儿。每个夏天都有谁买来按堆儿卖的西红柿或黄瓜,一院子的人在星空下聚在一起,大人唠嗑说家长里短,小孩子追逐打闹。平日磕磕碰碰免不了的那些大小矛盾,闲扯间就化解了一多半儿。

  向右拐进第三套院子前,第二套院子尽头是一排瓦房顶的正房屋,门开在南面朝向临中街的那套院子,那个院子入口在中街;院子最北边那家有北窗,家里都是男孩儿,放暑假时打开窗户和文盛里五号二套院子的孩子们就熟络起来。那家孩子会跳过来和这边院子的孩子一起玩,人多时打扑克,人少了下军棋。他们家条件好,备有这些玩的东西,文盛里五号院里只能找到象棋,大人有时互相将一军。孩子们在一起玩烦了,夏日时光太长,大家就会跳过他家窗户,穿过他们院子直接跑到中街去玩。他们院子正对着中街的新华书店,那是海子喜欢消磨童年时光的地方,有时他会招呼着梅子一起去。

  梅子和阿敏在一起的时候多,尤其天冷的时候,文盛里五号的院子相较于阿敏家院子宽敞,有阳光院里没风就很暖和。冻得发白的土地踩上去硬硬的,梅子和阿敏并不在意,她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在阳光斜照的小片空地上来回蹦跳踢毽子。梅子的毽子是用海子给她的公鸡羽毛和铜钱做的,混合着红、黄、绿颜色的毽子,贴着她脚尖翻飞。阿敏的动作更加轻巧,每次踢起毽子像是在跳舞,毽子落地之前她转身弯腿脚掌向天踢飞毽子。“看我的三连綳!”梅子一声喊,接住下落的毽子脚面急促地连踢三下,毽子在空中抖动着,好似一只刚刚惊飞的麻雀。阿敏看得咯咯笑,用手搓着冻红的耳垂:“我来个盘、綳、磕!” 阳光在她们头发上打出光晕,毽子像只鸟儿把影子投在地上,她俩追逐着那团翻飞的羽毛。连踢带跳的活动让她们玩得出汗,要喘着气说话时,该去屋里读书了。

  海子家里有个木头箱子放书,多是两个哥哥的初中课本,他会翻看那些语文书。海子还喜欢去新华书店,呆多长时间都没人赶他走。他大多时候在书店东边科技类的柜台前,看那些怎么做航模,怎么做舰船模型的书。他要看跟他这个年龄有关的书,售货员一般都会拿给他,在售货员的注视下,他急匆匆地翻看着,找自己喜欢的插图或段落。在书店西边文学类的柜台里,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是一个骑在马上戴着一顶怪帽子的人,挥舞着战刀似乎呐喊着向前进攻。海子特别好奇,这本书是讲怎么炼出可以做战刀的钢铁吗?他特别想知道书的内容,可那本厚厚的书摆在玻璃柜台里,他怕售货员不给小孩看炼钢铁的书。有多少次,海子蹲在柜台前,眼睛盯着那本书,看那个骑手挥舞着战刀冲锋。看着看着,海子自己就成了那个挥舞着战刀的人,幻想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前冲是个啥感觉。

  有一天,海子从新华书店出来,忽然听见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喇叭声自街道对面传来,悠扬而振奋。他好奇地穿过马路,只见一个摊贩前整齐地摆着几支用白铁皮做的小喇叭,每支卖五毛钱。那个摊贩随手拿起一支,装上喇叭嘴轻轻一吹,便奏出一首动听的曲子。海子在一旁听得入神,那响亮的音色一下击中了他的某根神经。他喜欢小喇叭激昂的调儿,可惜兜里没有五毛钱,每学期的两元学费都得拖到最后才交,不可能向家里开口要钱买小喇叭。他不舍得离开,在摊前站了好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海子回到家,心中仍回荡着那支小喇叭的旋律,看不到几十米外中街新华书店对面那个卖小喇叭的摊贩,却似乎听得到小喇叭那冲天般的响亮。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过一件东西,那不仅仅是一支小喇叭,而是一种声音的召唤,一种从未经历却震动了他心弦的声乐。再去中街,海子总会拐进那家体育乐器商店,仔细打量那些稀奇的乐器。有一次店里清仓处理一批便宜的竹笛,海子听过院里聂家二哥吹过笛子,他花几分钱买了一支。聂家二哥教给他一些技巧,可惜他没有文艺细胞,学了几天也吹不出个好听的调儿,海子就把那支竹笛当成一件玩意儿藏起来。

  中街有几家国营大商场,海子有时去玩具店柜台前玩,看售货员给顾客展示各种玩具的玩法。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能挑中一个心仪的玩具带走,海子心里也有隐隐的渴望,知道家里的钱过日子都不够,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第一百货商店进去就是玩具柜台,有用手上劲儿的小汽车,还有装电池的小卡车,碰上障碍灯就亮会自动倒车。在地下商场的地下室玩具柜台,有一个更神奇的玩具,一个漂亮的小瓷人,拧上劲放在玩具盒里的镜子面上,小瓷人就会自己转圈跳舞。肯花钱给孩子买玩具的顾客不多,大多时候海子就蹲在摆放着玩具的柜台前,透过玻璃欣赏自己喜欢的玩具。海子看到那个跳舞的小瓷人,觉得梅子就像那个漂亮的瓷娃娃,想着啥时能买得起这样一个玩具送给梅子,她一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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