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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2月,某航校到北京四中招收学员,16岁的沈志华从全校一百多名报考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预备飞行员。
就在他坐等航校的录取通知时,文革暴发了,然后他就去参加了那个组织,全中国去串连,到处去煽风点火。
11月,天冷了,他回到北京,结果蒙了,他妈给抓起来了,他爸也受到了审查了。然后他的积极性也没了,成了逍遥派。所谓逍遥派就是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全国各地串联。反正那时候只要说是那谁的红卫兵,到哪都管吃管住,坐车坐船不要钱。
1968年2月,别人家的孩子都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他家里毕竟还有些关系,那时有关系的都进了部队,沈志华成为海军航空兵一师一团的地勤机械员。
在部队,由于沈志华刻苦钻研技术,并敢于 “为革命而学习技术”,他很快成为全师的技术标兵、代理机械师。他保养的飞机,被指定为由首长专飞。师长曾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沈,好好干,你就是海军航空兵的未来。”
就在他满怀信心地等待提干的时候,一场新的清查 “五一六”的政治风暴再次击碎了他的美梦。沈志华莫名其妙地被揭发为 “联动分子”,在抄家时打死过人。
部队虽然在多次调查后仍然没有找出证据,但也不敢轻易否定,最后宣布他复员。
那时还不满二十岁的他,扑到他心爱的飞机上哭了一场又一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多年以后,沈志华利用自己在公安部的关系辗转找到了那个揭发他的人,问他为什么要诬陷自己。那个人的回答让他几乎崩溃,他说:我不认识你啊,我就是为了立功,随便写了几个名字。恰好就写了沈志华,谁让你也叫沈志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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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华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延安时期的干部,后任公安部劳改局的副局长,论级别也是个正厅级,其母也是公安部的处长,应该是个副厅级吧,这个级别在北京虽然说还算不上高干,但与高干们也都是熟头熟脑的。
但沈志华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资源,他上北京四中,是自己考上的,因为他门门成绩都是满分,进了北京四中就意味着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北大、清华的校门了。
可没等中学毕业,他又迎来了文革,然后当上了机械师,再然后被部队“复员”了。
“复员”和“转业”是有区别的,复员是指普通的士兵,恢复了老百姓的身份,一般也是不给安排工作的,要地方的民政部门给再就业或自谋生路;转业就是到地方的某个行业从事一个新的职业,这一般都是军官才能享受得到的待遇。
沈志华复员后变成了发电厂的工人。他干的是磨煤机维修的工作,磨煤机的厂房里充满了0.1毫米直径的煤粉,这样的粉尘不论穿什么都会渗透到皮肤和肺里,每吐的一口痰都是黑的。
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志华还是每天都坚持学习,等待有一天用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1973年,全国搞了场大学入学考试。沈志华四科总成绩位列他所在区的第一,很多人一道都不会做的数学,他考了满分。
就在他收拾行囊准备去清华报道时,突如其来的一条消息,让他彻底懵了,北京出了个白卷考生张铁生,于是所有的考生从0分排榜,分越高的排越后,沈志华于是成了倒数第一。不但是倒数第一,还挨了批,说他白专,更说他偷学外语,有通敌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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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文革结束,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沈志华同时考上了新华社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日报》还把他当作自学成才典型,在头版进行了报道。最终,他选择就读社科院。
在等待通知书时,他又犯了毛病,写了一篇文章,论述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左倾。
结果这篇文章被当时社科院的副院长邓力群看到了,这个极左的人觉得沈志华是一个另类,怎么可以进社科院呢?于是把他的录取通知书给扣了下来。
沈志华得知这个消息后,急了。直接冲进了邓力群家里,将这段时间的研究所学一股脑全吐露出来了。
听完他的阐述,邓力群对眼前这个小伙子刮目相看,心里想着只要你真有才能,好好学习,为国家做点贡献还是可以的,何况这毕竟是自己人的孩子。
就这样,沈志华终于拿到了社科院的通知书。
好不容易能做自己心爱的学术,沈志华干劲十足。不到三年他就在《世界历史》《社会科学战线》上发表了八篇论文。
这样的成绩,毕业时评个优秀毕业生是小菜一碟,可离毕业答辩还有16天,一群警察突然冲进了他家,将他直接铐走,说他泄漏国家机密,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当沈志华得知自己被抓的原因后再一次差点崩溃。事情的起因是美国抓了一名中国人,说他窃取了美国不少机密文件。然后中国说那我也抓你一个,然后就把一位在中国教书的美国学者给抓了。
不巧的是,沈志华曾给这位美国学者看过不少社科院的内部杂志。给美帝递刀子这个锅他可是甩不掉的。沈志华只能乖乖地开始自己的牢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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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铁窗,没有铁锁链。
有好长一段时间,沈志华就这样一天到晚地靠在墙发呆,他想我才32岁,难道我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
不行,我得把我的硕士论文写完,最好是能写成一本书。
说干就干,监狱里没有笔,他就用牙膏皮蘸墨水。没有纸,他就在《列宁选集》的边上记下自己每一点思考。需要专业书了,他就让家里人送来。
慢慢地,他的床底下都是书,连狱警都说北京第二监狱的图书馆就开沈志华的床底下。
就这样,他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完成了40万字的《新经济政策与苏维埃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详细讲述了20年代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和探索。
1984年,沈志华刑满出狱,没有单位敢要他,社科院也没法给他补发学位。
走投无路的他,只好干起了摆摊做生意的个体户,后来,又选择南下做生意。
可是他居然还没对科研死心。离开北京时,他去了趟社科院,专程和导师告别。他含着眼泪对导师说:我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只好离乡背井,暂时放弃学问。如果有一天我沈志华能赚到钱,就一定还回来跟您做学问。
就这样他开始了自己的南下之旅。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没有地方住,他就住在人家门厅里。没有公司要,他干脆给老板拎包。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他尝尽了人情冷暖。直到找到份稳定的工作,月薪700元。
生活看似稳定了下来,他的日子也没那么窘迫了。这时,他听说社科院的同学要出一套书,没有人审稿,他想了想,立马放弃了现有的工作,飞奔回了北京。
人们说他傻了啊,被学术坑了那么多年,怎么还一有机会,就头也不回地扎进去呢?可他却不觉得苦,没钱吃饭,就啃方便面,钻到一间小屋子里,没日没夜的工作。不到一年的时间,竟然编出了近2000万字,整整62本书。
眼睛都快看瞎了,可他觉得没什么,他心里想着: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重回学术界的机会了。
凭着这股子韧劲,这套书很快编完了,他兴冲冲地跑去各大学术机构,希望能讨来一碗饭吃。
可是,他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学术机构,低三下四的看人脸色,得来的都只有这一个答复:你有污点,没档案,没职称,我们不能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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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亡他,纵然他再想做学术他又能如何?沈志华灰溜溜的重回南方,做起了外贸的生意。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批做黄金的朋友,干脆入了他们的伙。
可贩卖黄金需要正规批文,不然就算走私。于是,他通过各种渠道,见到了北京市黄金管理局处长,跟他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处长问他:你为什么要走贩卖黄金这条路呀?沈志华坦诚地说:我就想赚点钱,以后有机会了,还能回去搞学问。
听着他这一番话,处长感动了。在那个年代,这么潜心搞学问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就这样,沈志华拿到了批文。
批文来之不易,他每个月都要飞几次北京进货,每块25公斤的金砖,每次背两三块。那一年,他一个人就做了有半吨的黄金。以至于黄金界的人都称他为“中国头一号黄金贩子”。
就这样,他很快就成了百万富翁。
有了钱,他又想搞他的学问了。
1991年,沈志华回到北京,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接着,又拿出一笔钱设立了“东方历史研究出版基金”,专门资助学术著作的出版。看到研究者们甘于寂寞,他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他还自费为他们举办高层学术会议 。
很多学者出不起往返机票,担心他们因为穷不能来,他就放话说:与会学者们的住宿、伙食,会议所需的经费和资料,全部由我来承担。
就连飞机票他也一起报,一项项文化活动就这样,在他手里操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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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那会儿,俄罗斯局势混乱,苏联档案解禁,可以开放给外国人复印。
同样是社会主义国家,这对中国来说,可是笔宝贵的财富。沈志华心动了,他提出了“抢档案”的想法。可苏联的档案,复印一页就要2.8美元,成千上百页的复印下来就是天价啊,没有研究所肯拿钱出来。
沈志华急了,一旦这次错过,可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他与社科研究所商量了下,联手成立了“苏联历史档案集”课题组,组建了《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编委会,他还拿出140万人民币,准备去俄罗斯复印档案。
可按当时1美元=8块人民币来说,沈志华的140万人民币,也就不到二十来万美元而已,又能复印多少资料呢。
沈志华的经商经历派上用场了,他带了几瓶酒,走访各研究所,专门找苏联研究学者喝酒,喝的迷迷糊糊之际,哥们间的感情也上来了。沈志华抛出正题,我想弄点儿你们苏联的档案回去,麻烦哥哥们帮帮忙,给我整点复印件呗,再给每个人手里塞上300美元,这事儿就成了。
就这样,他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复印到了苏联第一手资料。
有了这些一手资料,沈志华开始了档案的编写工作。历时7年,2000多个日日夜夜,终于将《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编写完成。内容更涵盖中国各时期的政治军事形势、美苏国共关系问题、朝鲜战争等众所关心的问题的真相,更有许多独有的稀见资料,堪称一套“空前绝后”、“最高机密”的孤本档案合集。
他编写的这些档案,得到了学术界极高的评价,甚至有人这样认为他的做法,就像我们的祖先在《史记》《三国志》中所做的那样,直面历史,不为尊者讳。即便是敌人,也客观冷静地分析,并给出恰如其分的肯定。
还有一位知名世界史专家说:“有了这批价值连城的档案,不仅苏联史要重新认识、重新书写。对20世纪世界史和国际关系史都要重新思考、重新评价。”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批史料,修正了不少史学界的错误观点,澄清了许多历史悬案。我们现在对朝鲜战争的了解,许多都来源于他的这些史料。
人们说,他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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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华回归史学领域以后,将研究重点确定为苏联对外政策,特别是朝鲜战争,以及中苏关系的历史。
朝鲜战争是发生在 “冷战”年代的规模最大、参战国家最多的一场局部战争。朝鲜战争的影响不仅是对于 “冷战”格局,乃至对于两大阵营各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思想观念等等方面,无不极其深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本该大力研究的问题,却一直是史学研究的敏感地区。
沈志华从收集到的众多档案文献中, 在中国大陆以外编辑、出版了3卷本 《朝鲜战争: 俄国档案馆的解密文件》;在大陆学术杂志上发表了 《关于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中苏关系的俄国档案文献》等两组专题档案。此外,还利用这些档案文献, 撰写并发表了 《中国出兵朝鲜的决策过程》、 《抗美援朝战争决策中的苏联因素》等 14篇学术论文;撰写了《朝鲜战争揭秘》、《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等 4部专著。此外,他还翻译了《朝鲜战争与斯大林的外交》、《苏联在朝鲜的目标与朝鲜战争的起源》等8篇国外学者研究朝鲜战争的论文。
为了考察有关中苏边界纠纷的问题和事件,沈志华和夫人李丹慧沿中苏边境,从新疆一直跑到东北,查阅了各省市档案馆的档案。
为了研究中苏在越战期间对援助越南问题的矛盾,沈志华和夫人又奔波于广西和云南两省的各档案馆。
在这样坚实的史料基础上,他们对20世纪纷繁复杂的中苏关系作了认真细致的爬梳整理; 对涉及中苏关系的重大问题,都一一进行实事求是的阐述和分析。
2005年以前,尽管他已是享誉国内外的中国史学家的代表之一,在 《“冷战”在亚洲》、 《“冷战”与中苏关系》等 22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令与会的中外学者侧目的学术报告。尽管他已经当选为中国史学会理事,被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所等高等学校和研究机构聘为兼职教授、兼职研究员、名誉研究员,但所有这些职衔全是 “兼职”、 “名誉”的。实际上他仍然是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有学历的 “三无”民间研究者。
2005年,华东师范大学领导终于 “慧眼识英雄”,大胆地、坚决地礼聘沈志华为该校教授、博士生导师,任该校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主任。
他总算是有了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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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5日,一场由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组织的学术讲座,题目为《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建立与终结》的讲座在Bilibili直播中途突然被掐断了,被迫转移到了腾讯会议上才得以继续。后来首都师范大学发布声明才知道,原来是遭到了恶意举报。
这个主讲人就是沈志华。
因为沈志华通过研究苏联的档案,揭穿了许多的的谣言,这让许多人接受不了自己相信了半辈子的东西被这样打破,于是,谩骂、封杀、污蔑随之而来。
现在,你只要是网上搜一下“沈志华”,就可以看到许多针对他个人作风、个人经历、思想品德的负面文章,更给其扣上的“汉奸”、“卖国贼”的帽子,而真正针对学术问题对他进行批驳的,少之又少。
其实又何止是他呢,方方不也是一样么?
我在前几天发的那篇《方方:我什么都好像懂一点,就是不懂得谄媚》出乎意料地涌入四五百人的留言,而且势头还没有减弱,其中半数以上是肯定方方的,半数以下则是用各种污秽的语言大骂方方。
肯定方方的多能说出他们肯定的是什么,而骂方方的一律都是骂她舔美国和西方。
可你要是问他们方方究竟写了些什么,究竟是哪句舔了美西,他们几乎一句也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的也是被人阉割篡改过的。你若是给他看原文,他们是不会去看的,因为他们怕的就是自己相信过的东西被事实所击穿,让自己被人当成金属锑,于是只会以更污秽的语言来谩骂,直到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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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基于事实而不是自己的成见来评价一个人或一件事呢?
什么时候我们能就事论人而不是就人论事呢?
我虽然还不算老,但我想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因为有许多的80后、90后,甚至00后也加入了无脑的谩骂大军。
呜呼哀哉……
作者:胡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