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

坐拥两岸,皆不相属,看潮来潮往,记花开花落,尝人情冷暖,忆往昔岁月,愿此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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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四)

(2025-11-01 11:56:40) 下一个

流沙河 (四)

父亲的恩师姓倪,我们小时候每年春节都抢着要和父亲一起去他家拜年。小孩子家,去红钢城的吸引力远超过拜年的热情,哪怕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一个多小时会冻得两脚冰凉发麻。父亲总是让我们把手伸进他棉袄下拉着他腰上的皮带,既保暖又能让我们坐得更稳。很多年母亲能准备的拜年礼只有家里攒下的鸡蛋。

父亲说也许是倪老师家原来是汉口的大资本家,所以他对钱看得很淡,做老师的薪水大部分都被他拿去资助班里的贫困学生了。每年去拜年,都是他们几个同学约着一起去的,几十年,年年如此。倪老师过世后,他们依旧去过两年,但他们师母忙着打麻将,后来就改作电话给她拜年了。

母亲说一帮学生里,倪老师最心疼的就是父亲。早些年,每次去,他看着父亲都会垂泪,师生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母亲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去过两次就不愿再去了。

父亲能活着从潜江回来,只能说明两件事,一,他命不该绝,二,一定要学会游泳。

父亲说他是在沙洋农场改造,我查Google地图,找到了沙洋五农场,想着既然有五农场,应该就会有一二三四农场对吧。可网上能找到的,只有沙洋农场的历史沿革和沙洋五七干校。

360Doc上有篇写沙洋农场的,提到过有十几个分场。百度上说“作为劳动改造场所,下设10个劳改大队关押各类人员”。可以明确的是沙洋农场“1952年成立时为湖北省劳动改造纵队指挥部”。1996年场名正式废止。

查看地图,汉江在沙洋五农场附近那片区域弯成了个大写的U字型,在下游江两岸有几处 突进江中的像条鲨鱼样的沙洲,和父亲的描述相符。

那天是八月十五,午饭后父亲接到命令,让他速去江北取一份密函,不得延误,必需当天返回,尽管当时天边已经开始爬云,都知道有大风暴要来。

父亲赶到汉江边的时候,已经开始起风下雨了,但仍有摆渡的船。等他取到密函再赶回江边时,已是傍晚,风雨交加下,眼睛只能眯着,面对面的人只能大概看到个人影。过江的船都停摆了。

命令在身,父亲觉得他一定是要回去的,那时的他还是一心玩命地劳作,尽最大努力改造自己的,想尽早改造好回武汉。最后有个老艄公答应送他过江。船到江心,江面狂风怒作,波浪滔天。父亲以为他那天就交待在汉江里了,幸亏老艄公经验丰富,停了划船,一条船两条命,任由风雨摆布,船最后漂到了下游几十里地外的芦苇荡中,两人算是保住了性命,在狂风骤雨里等天亮,第二天直等到风停雨驻了才开始往回划。

傍晚时分父亲才回到了农场,看到的是他的难兄难弟们悄悄为他设置的祭台。他们那晚在风雨里举着马灯,沿着江堤呼喊寻找了他十几里地,都不见他的踪影,以为他已命归黄泉。

密函是通知农场的另一个右派回老家去。父亲说那是一个小个子很沉默的中年人,尽管不是很熟识,有个人能离开农场,大伙都替他高兴,以为他重获自由。

时值灾年,尽管是劳改农场,架不住土壤肥沃,特别是他们这群学生大都不惜力耕作,农产品丰富,大伙张罗着帮他收集了两大筐食物,带给他多年未见的一直在乡下老家的老父老母。

父亲说船在江上走了两天两夜 (我猜应该是长江),那人也没有和他们两个相送的攀谈过什么,四川地境内大山边的一个小码头,远远地看到站在岸边全副武装的警察,船都没靠岸,那人安静地将两筐食物直接推进了江中,随即跳了江。

父亲说,他冒死取回来的,竟是另一个人的催命符,声音嘶哑。

父亲在农场有四个结拜兄弟,只有他和大哥活着出来了。父亲离开农场时,只带出来了一个小木箱,那是他一个兄弟的遗物。

所以我们家是不怎么过八月十五的。当然,父亲每年都会买回月饼来给我们吃,但那晚家里只有他一人独坐月下,并非赏月。我们都远远地呆着,不敢喧哗。

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十月份,父亲的大哥从新疆回武汉来探亲,和父亲短聚了一个

下午。那之后的好几天,母亲说父亲都是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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