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的书

母亲说, 我和你爹爹经历的事, 能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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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13 - 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叛徒' )

(2020-09-07 16:59:38) 下一个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开始是学习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批判掌权的走资派,文化领域里的人物。后来矛头就指向村里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

    我父亲生性愿意进步,凡事都爱较真儿,也希望他的子女求进步有前途。虽然我家大街门的门槛上挂着“革命军人光荣人家”的牌子,但我爷爷奶奶的富农成分传给我家,摆脱不掉。大姐二姐在东北边疆的国营农场是革命职工,思想进步,吃苦能干,经常被评为“五好职工”“模范标兵”,大喜报寄回老家。父母亲和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都觉得无上光荣。大姐有时写信告诉我们,她在农场的事迹还被登上报纸,就是富农成分阻碍她的发展前途。父亲也想甩掉这个厌恶的出身,又找到村革委会,申请把富农改成中农。理由是土改时,父母亲已经与奶奶爷爷分家另立了锅灶,按我家的人口土地不应该划成富农,应该是中农。何况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一直参加革命工作。

    可是事与愿违,父亲成分没有改成,倒被造反派揪住了辫子。硬说父亲被捕在狱中叛变投降,是个叛徒。要不怎么会没有死在牢里,活着出狱了。

    就这样,在那几年里,父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常常被红卫兵叫去审讯批斗,交待坦白写检查材料。村里大街上贴着大字标语“打倒叛徒富农张友春!”父亲的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上红叉。我轻易不敢上街,有时必须路过大街时浑身就不由自主的发紧发怵,腿脚都不听使唤。每当傍晚我们和母亲都提心吊胆,生怕红卫兵上门来叫我父亲。那时三姐年龄大些,父亲挨批斗时,红卫兵也叫三姐和村里的二三十个地富反坏右以及子女,站在台上的墙角陪批。因母亲经常有病,没有被迫陪伴。
 
    一个晚上,红卫兵又上门来叫父亲去开批斗会,还硬是把我也叫去陪批。台前挂了两盏大汽灯。台下坐了贫下中农。台上放了一条长凳,台上一个角落站着面向台下的二三十个黑五类和他们的子女。我和三姐也被指定站在那里。几个红卫兵把脖子上挂着写有“富农叛徒”木头牌子的父亲拉上台子,大声呼喊着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等等。我浑身发抖,哆嗦,脑子一片空白。他们问了什么,父亲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着,只是被动地跟着举起握着拳头的手臂喊口号:“打到叛徒张友春!”后来只见红卫兵又叫父亲跪在长凳上,两个红卫兵架着父亲光着上身的两个膀子。父亲低着头,脖子上挂着那个重重的木头牌子,好像是个小黑板做的。“彻底交代,不然就要无产阶级专政了!”他们大声呼叫着,就要动手打人了,父亲就要挨揍了。父亲大声呼喊口号“打倒小日本!打倒日本狗崽子!打倒走狗汉奸!”折腾了大半夜宣布散会,红卫兵才让父亲穿上了棉袄。母亲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
 
    面对颠倒黑白的批斗,父亲固执地认定这些红卫兵是日本人一伙的,替日本人继续折磨他让他屈服。父亲对我们说:“我没有屈服于日寇汉奸,我怕他们什么?”父亲还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忘本了,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欺负咱们的,他们是在帮日本人整死我!”
 
    父亲之前也曾想一走了之,死了算了。我与父亲一起去给队里看水车浇小麦,半下午时父亲说先回家一会儿。母亲后来跟我说,你爹回来对我说他不想活了,要先走了。母亲说:“不能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这句话使父亲猛然清醒,重新唤起了他的责任心。经过与红卫兵抗争让父亲愈发倔强。红卫兵扣住父亲让他交代问题,怕父亲自杀,让他解下裤带。父亲说:“不解,我不会去死!”
 
    父亲虽然认识不少字,能读书看报,但对于坦白材料,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写。开始是他交待,一个红卫兵写记录。后来他们给了一叠稿纸叫父亲自己写。父亲叫我哥哥帮忙写了几次,老觉得写的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又叫我帮他写。那时我写作文水平有限。母亲生病整个小学阶段我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上农中也没有课本,根本没学到多少东西。父亲说那就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吧。
 
    记得父亲叫我从他与奶奶爷爷分家开始写,怎么当民兵打鬼子,怎么阻击鬼子进村扫荡。有一次,村里得到鬼子又要进村扫荡的消息。为了阻挡鬼子进村,父亲组织民兵连夜跑到石对头村,毁了河上的一座桥。父亲又叫我写他们是怎么被鬼子包围,他和张嘉言是怎么被铺入狱的,受尽严刑拷打。他严守秘密,是八路军打下了鬼子的炮楼,他才跑出来的。还写了他参军入伍浴血奋战光荣负伤...。 
 
    由于我听父亲话,叫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父亲很满意。当材料交上去给革委会审查,红卫兵们并不满意,没有过关。他们说这哪儿是坦白交代罪行,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个功臣了呢!父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不是胡编乱造。”村革委会一直没能给父亲正式定上什么罪行,但就是时松时紧揪着不放。
 
    也正是因为没有正式地被定罪名,后来也就没有平反的说头。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背了叛徒的罪名。
 
    那几年的文革运动,我们和母亲觉得全是在黑暗中过着日子。母亲总是说文化大革命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能结束啊!这些谁能知道啊!
 
    每当父亲被叫走,我们都惶惶不安,生怕父亲挨打受窝囊,不知能给搞成什么样子。记得大队的会议室在我家东面隔着好几条胡同的东沙河边上。大晚上母亲往自己家的东院墙上搭个梯子,登上梯子趴在墙头上听会议室里发出的口号声,判断会议的动静。有时候我会像小偷一样,偷偷地溜到会议室的墙根下,听听里面的动静激烈不激烈,再回去告诉焦急万分的母亲,让她的担心减轻一点儿。那时候在我的心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担惊受怕的滋味儿。
 
    有好几次母亲愁得没有法子,叫我去韩家姨姨家,去找姨夫给算一算,父亲啥时候才能了事不被折腾。姨夫是个好人,总是在我面前伸出他那粗壮的双手,用大拇指钩点着其余四个手指头的骨节,嘴里念叨着日期数着,叫我回去告诉我妈别发愁放宽心,下个月吧,下个月初一初二就会有好转的。姨夫和姨姨是极善良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经常得到他们家的帮衬。母亲没有亲姐妹。这个姨姨是我妈舅舅家的表妹,因为她父母去世得早,投奔了姑姑我姥姥。我妈出嫁生了孩子,她还跟着到我家帮着看护我大姐二姐。姨姨善良好心眼儿,姨夫在他们村也很有名望,有一个儿子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很受人尊敬。
 
    我家的日子就那么熬着,熬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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