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们家晚上一炕睡七个人,只有两床被子,没有褥子,睡在光板席子上。为了保暖软乎点儿,母亲会在席子下面铺上一层麦秸草。弟弟们还常常尿炕。记得那次母亲在招远城住院,病好了出院时,父亲拿走两床被子去接母亲。父亲把小推车上绑上木板铺上被子,让母亲躺在上面,再盖上一床被子,把母亲从招远城里推回来。父亲母亲回来得很晚,炕上光溜溜的席子上,只有一条灰毯子。我哄着弟弟们在炕上等着,蜷缩着靠在一起取暖。
1961年父亲送二姐去东北,投奔大姐找工作,带走了家里的一床被子。大姐二姐挂着家里,留下里面的棉絮,让父亲把被里被面又带了回来。
母亲晚年和外孙女儿聊天,感慨从没想到有一天,会一人有一床被子, 还有褥子。
孩子多家里的活儿多,母亲操心就多,大人和孩子过得都很遭罪。我上学半冬天穿不上棉裤,最后还是用两条单裤中间夹上棉花就算给穿上了棉裤。我在学校还老爱尿裤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每次下了课赶紧上厕所,有时还是等不到下一节课课间,裤子又尿湿了。哪里能换哪,都是自己的身体又给腾干了。是有病还是喝稀饭喝的,我也不知道。
春天天气热了又没有单裤换下棉裤,等星期天母亲给把棉裤里的棉花抽出来,裤里裤面洗一洗又变成单裤了。母亲张罗着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的家务活儿,虽然把我们照顾得不够周全,按当时的说法,我们姊妹们都是“赤脚漏蹄”的,那可能应该都是那个年代孩子多,国家的物资又极度匮乏造成的吧。
说起那些年的穿戴,国家配给的布票少,记得有一年每人一年只发了三尺半布票。那时候全都是棉布,特别不结实不耐穿。一件衣服一条裤子穿不了几个月就会磨出窟窿补上补丁了。富裕点的人家一人都有好几身衣服换着穿,衣服还抗穿点儿。像我们家好不容易盼上件新衣服,上了身就脱不下来了,没有衣服换呀!衣服破了,想找块对颜色的补丁都难。因为没等衣服裁完,零碎布已经计划做双鞋或者补到别的衣服上了。那时候如果有人给我们家点儿旧衣服旧鞋子什么的,我们和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还记得给人家还点儿人情。
记得有一次,大爷爷家的二婶刚给了我一双旧鞋,我穿出去玩,脱下来就给丢了。母亲好像还打了我一顿,硬逼着我给二婶家送去几根串锅篦子的蜡条。因为弄丢了鞋,我不好意思进去,就推一下街门,从门缝把蜡条塞进她家门里头的过道里。
其实母亲也不是个懒人,只因孩子多,生活不好身体老爱生病。她除了带孩子做家务,做针线活儿,还得干很多农活儿。还跟父亲一起制作龙口绿豆粉丝,什么烫豆子、磨浆、沉浸淀粉、揣粉面、漏粉条、晒粉条,那套活儿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家南屋还有台轧花机,母亲父亲还会给人家弹棉花,挣点儿加工费补贴家用。
母亲会织布,听说我家的织布机是我姥姥送的,安放在南屋。记得有一年,母亲生病前都已经把经线排刷好,安到织布机上了。蓝线,黑线,白线整齐地排列缠在机架上了,准备就绪,只要有人坐上织布机,推动织布篦子,用梭子穿上纬线就会织出带有条条的布。如果用两三种不同的纬线还能织出格格布。那是母亲计划着织出布要添置炕上被褥的。可是她病倒了,上不了织布机,经线都搁置在织布机上却织不出布来。那时我还小,坐在织布机上,脚根本够不着踏板。后来还是母亲出院后,我姑姑回来教会了掂着脚尖刚刚够着踏板的三姐,才把布给织出来了。
说起母亲织布,其实也是得全家人齐动手帮忙,才能织出布来。光靠配给的棉花票买的棉花纺线根本不行,那点棉花只能够添置着做件棉裤棉袄的。所以织布得另想别的办法弄线。
记得不知父亲从哪儿买来好多棉线绳的渔网子,全家人全力合作,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要把线破成单股。我们和母亲坐在一起找线头解疙瘩拆线绳,解开了缠成线团。又把线绳分成三股四股破开再缠成线团。拿出一个线团,抽出一胳膊长的线头用钉子别住线团,几个人合作抻着分成三、四股的新线头,那个不着地的别着钉子的线团,会在跟前不停地飞快地破劲儿转动,样子真像现在的抖空竹。线绳一点儿一点儿被破开,各自又缠成线团。这个线团还要再用父亲做的几个小纺车似的木架子,摇着分成单股线慢慢破开。有的线绳是八股的还有十二股的。就是得有耐心,弄乱了就把线糟蹋了。
线破成单股,母亲再请师傅将四百多股的单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一股一股地穿过织布机的篦子挽在一起,揉上浆水用笼布裹起来放在大盆里。在胡同里,放在一个贴地的压着一块儿大石头的木架子上,撑着拉开,再用木架托起,经过师傅用专门的大刷帚进行刷浆梳理展开晾干,根根线都得顺利地通过织布篦子,再非常均匀整齐地缠绕到专门的织布架上,最后把它安到织布机上,就可以准备织布了。
织布机上用皮条绳吊着各种零件。母亲坐到机座上,腰上扎上宽腰带和腰杆与织布机联接,脚蹬踏板,一只手推动织布篦子,另一只手随即把带有纬线的梭子投掷过去,两只手换着快速推动篦子左右投掷梭子,随着发出“咔嚓咔嚓”好有节奏的声音,布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织出来了。我当时觉得真是好神奇啊!
那时候母亲还是一头的黑色长发,脑袋后下方挽着一个长方形的发髻,用簪网网着,四个角上别着四个没有花的白色银饰发叉。右耳旁是从前额头顶留的一片短发,左边分一道偏缝向右梳的那种,那一缕儿抹在右耳朵后面的头发卡着个卡子,垂到脖颈下。随着织布机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晃动,好看极了。那是母亲身体好的时候的样子。
后来有一次,大姐二姐从东北邮回来一些白色和深蓝色做针线用的细线,让母亲用来织布,可省事了,织出来的布非常好看还结实耐穿。母亲总是以她的两个大闺女为骄傲,关键时刻总能伸出援手起到作用。
我记得我家每两年就能织一匹布,一匹布好像有二三十丈吧。由于土布布幅窄,一床被面得四五幅,做一床被子被里被面好像得用五六丈布。我小时候净穿妈妈自己染的紫红色土布衣服,深蓝色裤子,我们那时都叫作毛蓝色。心里老想要穿一件蜡染的白花蓝底的衣服,但始终没有如愿。因为母亲说让染坊染那种布手工费太贵,自己染不出来。我们穿的大多都是自己花几分钱买一包染料,烧上一锅水,放一把盐,把泡好的白布放进锅里煮一煮,染上颜色。我烧着火, 母亲拿一块木棍儿搅拌翻动,要很小心的,布是不能贴着锅边的,贴着锅边布就烫糊了出个窟窿。
在上学前的那几年,我家日子还可以,母亲每年都能给我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用手工自己搓的麻绳纳的白色鞋底,黑色华达尼鞋面,方口,一边儿带盘带扣扣的那种样式,既朴素又好看。做那样的纳鞋底很费时间得好多道工序。
父亲都是在不能种庄稼的地边沟边种上苘麻,秋天收获后搭成捆立在墙边晒干。到来春放到水坑里,沤上个十天半月,捞出来晾一晾,就能劈下麻皮,那麻皮便可以用来搓麻绳了。劈下的麻皮一把儿一把儿扎成捆晾干,再用棒槌捶一捶,抖一抖收藏起来慢慢用。
小时候看到母亲经常拿一把麻皮,坐到家门口的石头上,一边跟好几个本家的妯娌们说话,一边在伸出的腿上搓麻绳。一条麻绳搓一米长,一端还要用手捻细,用来穿针。
纳的鞋底是用三四层旧布加糨糊铺在木板上糊在一起晾干的袼褙做成的。首先在袼褙上铺上鞋底样剪下,用糨糊在剪下的鞋底边上黏上白布条,要这样做好几个同样袼褙鞋底,最上面一个要把好多个小方形旧布片整齐地铺在上面再用白布包住一面,用糨糊黏牢晾干。然后把那几个黏了白边的鞋底摞在一起,用粗线大针码缝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鞋底。要求得做得一样大小一丝不差,不然不齐整就不好看。
母亲总能把鞋底做得非常齐。再就是用针锥扎眼,用穿上针的麻绳对准针眼一针一针地纳起来。见到母亲总是把手腕上戴个手腕包,纳一针把麻绳缠在手腕上使劲把鞋底勒紧。先是把鞋底边缘转圈儿纳一行,再就用一厘米长的针脚纳横行,一行一行地均匀地纳满鞋底。
鞋帮也是用打好的袼褙再黏上鞋面铺上鞋样剪开,方口用黑色布条沿边缝好,底边用白布沿边黏好。最后把纳好的鞋底和鞋帮对好用细麻绳缝在一起,一只布鞋就做成了。再用同样的方法做另一只。
我爱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母亲也为自己做的那样方口的布鞋穿,只是没有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