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剑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刚强被两位陪同执法人员客气地从家里接走。大嫂这天四点就起床了,炸油条,煮豆腐脑。油条每根和剑剑的手臂一样长。豆腐脑是昨晚拿猪肉、蘑菇和大葱熬的汤,表面浮着一层油炸过的漂儿。邵艾记得当年在这里办婚宴的时候,为她装扮的晓丽曾介绍过,婚宴上的压轴菜是一大锅豆腐脑。离此一个多小时车程就是河北饶阳县,以饶阳豆腐脑闻名。那一锅的食材得七八百块,要提前一天开始熬制。
刘科长和小姜应当是还没吃早餐的,应当也是按照规定不能在疑犯家吃东西的。邵艾敢打赌,如果她请这俩人去五星级酒店,一准儿被回绝。反而是最质朴的善意最难抗拒,轻而易举就攻破人的生理防线。
目送刚强离开后,邵艾怀揣手机,踏上村口一条无人的阡陌。昨天送葬途中,总公司的女助理打来电话,邵艾一直没回。
“邵总,市场部姚经理让我跟您确认一下,咱们即将上市的保健品茯阳精是不是真的要交给惠州那家澜海传媒来做?他说他做过调查,澜海传媒两年前才成立,作品也不是很多。他们的收费标准可是偏高啊!”
邵艾语气冷淡地回复道:“为什么选择澜海传媒,我上次开会时解释过了。既然是祛湿保健品,市场侧重于湿气较重并注重食疗的南部沿海一带。配音会有国语、粤语、客家话三个版本,所以贵。作为广东省内的传媒公司,澜海应当熟悉当地的文化传统和消费心理。”
“可是,”女助理不甘心地追问,“广东境内也有不少口碑好的老牌大公司啊?”
真是块木头!每到这时,邵艾就怅惘地想起王浩辰。要是有浩辰在,根本不用她出声,整件事他就可以心领神会地帮她办得妥妥帖帖。唉,现如今公司规模越做越大,身边怎么就找不出个合用的人呢?
“澜海刚成立时,给桂参堂做过一单保健品的广告,不是卖得还不错?”
这话说完,邵艾便不再吭声,用沉默来提醒对方各自的身份。半分钟后,女助理终于醒悟过来,唯唯诺诺地挂断了电话。
澜海传媒的股东之一,是广东某位省部级官员的小舅子。据说公司开业当年,给桂参堂做的那单广告是关系户从中牵线。广告在省内几个主要电视台黄金时间段连播了两个月,这才是成功的关键。你哪怕不懂视频制作,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桂参堂就是好!”也足以给一部分消费者洗脑了。那你说这里面,谁违规了呢?人家电视台也都是自愿把黄金时段拨给这段广告的。对桂参堂来说,更是一分钱一分货,双赢。
邵艾是在去年省妇联举办的活动上认识了官员的太太。当时那位太太听说邵艾是大药企老总,曾向她推荐过这家广告公司,邵艾起先也没留意。刚强这次出事后,邵艾挖空心思梳理关系,才意识到那位贵妇人的老公兴许能在刚强的案子里说上句话。于是亲自打给对方,说是想间接了解一下那家公司最近是否有空接广告业务。这个询问原本多此一举,她公司市场部的人就是干这个的。经验丰富的官太太自然也明白,邵艾这是有事相求,于是问起邵艾的近况。
邵艾倒没提刚强被规一事,只是哀叹了两声,说最近家里不怎么好,条条不顺。刚强官职本就不低,他出了什么事,一打听便知。而官太太甚至不需要麻烦老公,她自己的话在他的部下们耳中也是有分量的,比领导本人还有分量,谁敢否认“耳边风”的力量?只需待相关人员上门来找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随口提起深圳罗湖区长落马一事,权当闲聊八卦。末尾再惋惜一番:“那小伙子可惜了!听说人品和口碑还不错,也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跟那些尸位素餐的苍蝇老虎们还是有区别的,对吧?”
说者貌似无心,听者若有意,也许就能帮到刚强。也许帮不上。反正这种事儿就像夏日午后柳树枝儿拂过院墙的一道光影,捕捉不住,但又不能说不存在。历史上有些让人费解的谜团,不合理的走向,该杀却没杀的大臣,也许背后就有类似的光影闪过,即便官方是另一种说法。
总言之,50万的广告给谁不是做?邵家是大客户,如果对方公司希望建立长久的业务往来,也应当拿出点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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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艾回屋后,剑剑和彦彦还在大炕上熟睡。若问剑剑怎么睡到大嫂床上去了呢?昨晚小丫头跟着大嫂去洗澡,大哥有话要跟二弟和弟媳说。邵艾嘱咐了剑剑一句,要听大伯母去的话。其实不用她嘱咐。剑剑从小有保姆和工人在身边照顾,不像其他小孩那样能每天见到爸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发脾气,大人们都让着她。但在许家这位大嫂面前,剑剑可乖巧了!邵艾认为,这得益于大嫂多年来作为大家庭女总管事无巨细养成的威严气质。
据说大嫂嫁进门的时候,婆婆已经没了好几年,三个小叔子却还未成年。连带许老爹和他的老母亲,许家六口人的饮食起居重担都落到她肩上。不光一日三餐,衣服也是她去集市上买,她给大家买啥大家就穿啥。破了的,她来补,她认为不值得补的就扔掉。这就像邵艾在公司,刚毕业那时候行事说话还要刻意树立自己的威信。十年过去了,公司比父亲掌管时规模更大、实力更雄厚。她的话早已成为圣旨,即便刚入职的新人也能从空气中闻到权威的气息。
邵艾跟着两兄弟进了小屋。屋里只有两把木椅,大哥和刚强各坐一张,邵艾坐床。两个男人都比记忆中减了几斤肉的样子。大哥是照顾父亲累的。刚强被规,按说吃了睡睡了吃,刚好养膘。实际情况是,人在命运迟迟未被决定的惶恐中根本就没多少胃口,即便短暂地放出来透口气、见下亲人也带着一股神经质。外加父亲新殁,自己流感还没好,整个人跟春天里饿了半月的螃蟹一样,硬壳里面没剩多少肉了。
入座后,大哥先问邵艾:“弟妹,你跟我说说,这小子怎么犯浑了?我揍他。”
“呃,”邵艾迟疑道,“他、没啥不好。是我因为工作需要得搬回苏州,他呢,又离不开广东的职场。我俩寻思着,既然凑不到一块儿,就别勉强了。”
大哥又问刚强:“你跟我说说,你这个老婆哪里不好?”
刚强的神态像小学生偷拿同桌的橡皮,被逮个正着,一只手不停地扯自己衬衣的衣摆。“不敢。”
“不敢就对了!人家是千金小姐,嫁到咱家的土窝里来,跟你一块祭拜老爹,你还想咋样?别觉得自己现在官做大了,能耐了。啥时候上头把你撸了,你屁都不是。”
又对邵艾说:“怎么就凑不到一块儿,现在不就凑一块了么?真过不下去的两口子我见过,一碰面就吵,互相看不顺眼,你一肚子火我一肚子火。”
邵艾这时忽然记起龙律师说过的法庭离婚调解员。当初就是为避开这个环节,他俩选择了去民政局交申请。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儿撞上了。
刚强吸了口气,还待辩解,大哥已转换话题。“娘走那时候,刚强才小学六年级,有些事没人跟他讲过。我们兄弟的那个姥爷不是东西,娘是家里第三个闺女,没满百日的时候被他从炕上抱起来,摔地下,他不是想要个儿子吗?要不然娘说话一直不利索。早些年,农村地方的女人生了病不给治的,被男人欺负跳井上吊的,都不叫事儿。挖个坟埋了,也没人来查。”
唉,是这样的,邵艾在心里叹息。莫说早些年了,她曾经跟苏州一家医院的主任聊天。那人告诉她,即便在今天,找他看病的农村妇女有很多还是大字不识几个。自己的名字认得,拿起笔来不会写。这些女性如果离开家人,自己是没法出远门的。能有乐意花钱花时间带她们来大城市看病的家人,已经算有服气的。没人管的那些就只能听天由命,长在土里烂在土里。
“资源这玩意儿,”大哥接着说,“在我们这里就一个——壮劳力。谁能保证田里长出来粮食,一家人不至于饿死,谁就是有用之才,别的都是扯淡。城里人的资源本来是我们十倍、百倍不止,但是他们的问题更复杂难解。农村人好比身上套着磨的驴子,谋生就那么一种转法。城里人是树上的猴子,老瞅着有人比自己爬得高。其实钱和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沾上了一辈子不得安生。你俩倒好,一人占一样,能安生就怪了。”
邵艾听到这里,同刚强互望一眼。以为大哥人老实就好糊弄吗?大哥心里门儿清,大哥甚至比他俩看得长远。
“你们两口子那些事,我整不明白。不过听哥一句劝,甭管遇上好事坏事,咱老老实实去面对。别耍心眼儿,尤其是关系到婚姻和孩子,你输不起。觉得自己聪明,能聪明过老天爷?去什么地方都是走直路最快,弯弯绕的,把自己绕糊涂就回不来了。”
大哥说得没错啊,邵艾心道,但她还是无法对刚强眼前的困境置之不理、听天由命。她不是普通的职场女性,换成同等地位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还用问吗?现在国人一提起“加杠杆”,首先想到借贷投资。其实杠杆,leverage,在西方的用法更多是指手中掌握的稀缺资源,可以拿来制衡其他人的。都说怀璧其罪,反过来,手握资源却不懂得或者不敢用来搭救自己人,结局就是水至清无鱼,以后看谁还愿意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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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话说完,一个人回到点着蜡烛的灵堂里坐着。邵艾出了小屋去找剑剑,却发现小丫头已经在大炕上睡着了。她和彦彦睡在大嫂身边,一左一右。人家都安安静静的,就她还打呼噜。把她弄醒的后果不好预测,也许会发飙,惊动另俩人。邵艾于是自己去洗脸刷牙,她也四天没洗澡了。之前许老爹过世,大家都没这心思。现在逝者已入土,可以在家用澡盆或者去村里的澡堂子。不过明天她就带剑剑飞回苏州了,再忍一晚上吧。
再回小屋时,见刚强斜躺在床上,将枕巾搭在眼睛上遮光,也跟剑剑那样睡着了,爷俩连睡姿都差不多。白天许老爹下葬,这家伙从头到脚又脏又臭,邵艾想把他拽起来洗脸,拽不动。只得自己去取来湿毛巾,给他擦了下脸和脖子。再给他脱掉外衣外裤,盖上被子,还没忘记给他的脚铐插上充电线。
然后双手撑在床上俯瞰他。不光脏臭,还有股腥味,如同进了菜市场里的海鲜档。
“大螃蟹!”她抬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继续酣睡。
关上灯,她在剑剑的被窝里躺下,睁眼望着老旧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所以,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们母女俩意外地与刚强共度了偷来的三天三夜,虽然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冥冥中,也许是许老爹离世之前的神力?明天一早刚强被带走,剑剑醒来后发现爸爸又消失了,不知道会不会像上次那么难过?他这一去,想再见一面就难了,已经用光了藉口。希望早点审完定性吧,哪怕蹲监狱,至少还可以探监。目前的状况更像被打入古代才有的天牢。
这么胡思乱想着,认为自己“不困”的邵艾其实已经睡着了,还做起了梦。梦里的她在大学课堂里自修完毕,怀抱书本从开阔的楼梯间里往下走。那时她的披肩发比现在要厚,要柔顺。学校发的蓝白色校服长度是合适了,腰臀那里空荡荡的,不像现在。这不是个梦吧?她能清楚地看到两侧金属扶手上不怎么光亮的清漆和脚下楼梯褶里隐藏的小纸屑,太真实了。
转瞬,见许刚强和他的室友、那个叫什么骆星宇的出现在楼梯下方。他还是穿那件蓝格子衬衣,他的衣服不多。两拨人擦肩而过之际,他忽然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的去路。
“想我么?”他嬉笑着问,额前的短发氤氲着水汽,可能是打完球后又洗了个澡才来自修的。清澈明亮的目光是蒜苗中央刚抽出来的两节嫩枝,还未有机会接触社会的染缸。
“不想,”她干脆地说。
这时,她就记起了剑剑。也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南柯一梦,总之梦里的她糊涂了。她好像……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她竟然同眼前这个不太熟悉的男生结婚了。快十年的婚姻,还生了个可爱又皮实的女孩。不可思议啊,简直可以说荒唐得离谱。
“我只想知道,后面的结局是怎样的。”
附《聊表心意》,薛之谦&刘惜君
薛:我没有那么想你
那只是偶尔醉意会催人提起
问你在哪里 来聊表我心意
思念会累积 一望无际
回忆在整理 缺旧的行李
我当年负着气 离开了你
我骗过了自己 忘了你
刘:我当年看着你 不问哪里
就到处跟着你 用旧的行李
你年少的决定 我都依你
我说服我自己 等等你
刘:我没有那么爱你
你不用再来关心像表示怀疑
不然我多说几句 来聊表我心意
薛:我没有那么想你
那只是偶尔醉意会催人提起
问你在哪里 来聊表我心意
薛:我等你的雨季 如此安静
刘:我记得是雨季 爱上的你
薛:我记得那草坪 一览无遗
刘:我等你的草坪 高楼耸起
薛:在找一种语气 探你消息
刘:我快要为人妻 你在哪里
薛:重要的 用沉默来代替
刘:我知道 用沉默来代替
刘:我没有那么爱你
请你别突然靠近超出你权利
拥抱就可以 来聊表我心意
薛:我没有那么想你
我只是在你怀里多用点力气
你不必太在意 当我聊表心意
合:我怎么那么爱你
我还是抵抗不了你的声音
我必须控制自己 别疯狂的找你
刘:我怎么能不恨你
因为爱恨在一起才能远离你
不然只爱着你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