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航班于宝安机场落地的同一时刻,易贤提着午饭出现在刚强病房门口。当时护士正要帮刚强去拿饭,见此场景笑着对他说:“你这位朋友可真够意思!我见过的病人直系亲属,大部分都没这么细心呢。”
刚强只得咯咯地回以傻笑。他还能说啥?这位是恋人?
护士离开后,易贤帮刚强将饭菜在病床小桌上摆好。他原本就在暗中留意刚强的饮食,经历过刚强这次住院更是把他的口味喜好和进食习惯摸透了。说实话,刚强认为连邵艾都不见得如此清楚,他俩的婚姻生活原本也是聚少离多。
“怎么,下午不用去公司?”刚强边吃菜边问。
易贤低头不语。他今天的状态比前几天要好,穿件湖绿色有竖细白条纹的衬衫,敞怀,露出里面的纯白恤衫,没有戴项链。头发永远像是才洗过,皮肤干净,气味清新,同满大街油光粉面的中年男人对比鲜明。更像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里穿行的低年级学生,手里握着只青翠的苹果。
再抬起头来时,易贤问刚强:“我记得你说过,老家还有个大哥?”
“我兄弟四个,”刚强下意识地在病床上挪了下屁股。深圳的夏天高温潮湿,医院室内虽然开着空调,在床上坐了一个星期的他已然开始察觉到臀部皮肤的病变。不是真的要得褥疮了吧?药学专业出身的刚强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难缠。
“我家也是四个,”易贤轻快地说,“上头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哦——刚强暗暗吸气。记得在中大读书时候曾听过讲座,家里如果有多个男孩,最小那个儿子是同性取向的概率会增高,跟什么母体免疫蛋白有关。反观自己家里,刚波是最小的那个弟弟,倒没发现同性倾向,只是性格上打小有些柔弱、晚熟,不知有无关联?
“你会做饭么?”易贤从床头桌上取来一个橙子,替还没吃完但吃饭速度一向惊人的刚强剥开橙子的皮。张姐离开后这袋橙子就没怎么被人动过,刚强只有一只手能活动。而易贤这个橙子剥得很仔细,连粘附在果肉上的白膜都被他去除得差不多了。
“净会做些庄户饭!来广东后也学过几个当地菜,四不像的。”
刚强这么回答可以算谦虚,他在烹饪上还是有些天赋的,只不过升任罗湖区长后就没了机会也不需要他下厨了。要说真正不会做菜的是他家那位大小姐。邵艾到今天也只能煮个面条,厨娘在家吃厨娘做的,刚强在吃刚强做的,单位里吃食堂,一人独居时叫外卖。刚强又想起大嫂,早些年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在厨房里。现在老爹已过世,弟弟们也都独立成了家,她应当能清闲些了。同为女人,生活模式可以相差很大。
“我做菜比较清淡,”易贤说,“基本都是跟TVB周中师傅的节目学来的。”
这和刚强预想得一样,他在广东遇上过不少生活有品味的中年男女,都爱看周中师傅的《星级厨房》。周中师傅今年60多了吧?十来岁时出来学厨艺,后成为香港Hyatt酒店大厨,经常在TVB饮食节目上露面。新派菜的创始人,在中国饮食界率先引入鹅肝和三文鱼与传统粤菜结合。刚强某次去香港出差时就在凯悦轩吃过周中师傅设计的菜式,菜碟摆放按照欧洲模式,精致上档次。味道上虽有创新,但非简单粗暴地融合中西方理念,是经过深思熟虑当成学问来钻研的。就像易贤这个人,时髦而不浮夸,待刚强也是用了心的。
“我太太说,最喜欢我做的两种菜,”刚强搁下叉子,用纸巾抹嘴。他都很饱了但面前的饭菜还没吃光,因为易贤总是买多了。“一是需要烟火气的菜式。她说大家都认为家用炉灶炒不出烟火气,但我能,因为我会‘炝’。嘿嘿,我倒是经常呛到她……其二是凉拌菜,她嫌家里的厨子凉菜做得不温不火,搁冰箱里放凉也没有灵魂。问我做的凉拌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没告诉她,其实也是炝出来的,比如用花椒油。”
“好希望某天能亲口尝尝!”易贤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前方,但刚强能从他平行射出的目光中体会出那份真诚的期待。是时候摊牌了。
“没问题啊,等我找到新住处先。”刚强看了眼手表,估摸着邵艾已经在前来医院的路上了。“医生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完了还得静养一个月。正好保安这份工我也不想做下去了,不适合我。等我在新工作单位安顿下来,请你带家人来做客好吧?……关于住院的费用,回头就从我上次的出场费里扣吧。易哥,我知道你不缺钱,但你现在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花这么多钱在我身上对她们不公平。你已经帮了我好大的忙,铭记在心,真的!”
这番话带来的寂静也是刚强预期中的,但他猜不到易贤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除了邵艾,刚强还谈过三个女友,可这次情况有变嘛。从来没想过自己某天会被男人看上。
“我遇见你时就料到不会有结果的,刚强,只是期盼能与你多相处一阵。知道那天在宝格丽,我为什么给你起了‘易涵’这个艺名?”
易涵,遗憾?原来如此。
“刚强,你是个很特别的人,”易贤在座位里转身,毫不忸怩地正视刚强,“认识你的这些日子,我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一直不能理解人类为什么必须拿性别来界定一个人。像刚强你这样全方位优秀的男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迟早会东山再起的,我睇好你。”
啊?不是吧?刚强在心里嘀咕。女人大部分是喜欢他的,比如这几天照顾过他的两个护士,对他就比对普通病人好。男人中,刚强固然有不少熟人和朋友,但瞧不起或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比如闵康就会视他为眼中钉。
“你太太了解你的……状况么?”刚强问,想起初次去易贤家里喝茶,临走时撞上他太太回家。那时的他还未察觉易贤的异样,所以也就没留意易太太的表现。本来嘛,他一个大男人面对夫妻俩,难道不是应该避女人的嫌?
易贤叹了口气,“她最近几年才知道的,准确说是有了小卉以后。其实最开始我也无法接受自己。从中学起就有女孩想接近我,我本能地想逃,安慰自己说时机还未成熟。在上戏读书期间为了搪塞女同学的追求,跟她们说我在香港早有青梅竹马了。等我快30岁时也没展现结婚的动力,父母都开始着急。我母亲是搞声乐的,那年她去广州演出碰上同场给人伴舞的媛荔,俩人挺聊得来。后来介绍给我认识,想要撮合我俩。”
“哦,你是迫于母亲压力才决定结婚的?”
“一方面吧。媛荔不像其他女生那么黏黏糊糊,跟她在一起没那么多情绪上的demand。另外,我以为自己能‘改’的,以为只要像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我的性取向也就自动回归正常。小卉出生前我都没交过男朋友,就像其他已婚男人那样平静生活。后来是因为我们公司签约了一个艺人,是公司那时候的顶梁柱。他虽然年纪比我小,在gay圈里已经小有知名度。我最终……没能把持住,但因为女儿还不会走路,不想抛下她们母女俩。”
刚强点了点头,问:“后来那位一哥伤心离开了?”
易贤摇头,“他本来也没打算在演绎圈长期发展。某天在一次活动上碰上位中年离异的欧洲品牌商,华侨大叔,就跟那人移民走了。媛荔是听说这件事后才开始起的疑,因为我跟那个艺人曾单独出差过几次,平日也经常在工作之余见面。她去我公司打听我俩的情况,我知道这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为什么不离婚?”刚强问,心里想起剑剑,“为了小卉?其实现在公众对离婚的接受程度比以前高多了。”
易贤又一次摇头,“离婚的可能性我们讨论过几次。开始是我提出来,她不同意,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份‘广东省友同医院’名单,让我去中大第三附属医院找一位姓胡的医生进行性取向扭转治疗。我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了。我希望她能明白,不是她不好、是我天生如此。她直到现在也没放弃改造我的希望,那之前我们两夫妻没吵过架,是外人眼中的恩爱典范。我父母还在香港,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第三附属医院?刚强快速地搜寻着记忆,当年方熠是在第几附属医院治病来着?
“不只是离婚的问题。我们今年初才搬来熙园山院,那之前小卉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幼儿园。当中有个家长是我公司员工的邻居,是他走漏了风声,后来幼儿园的老师家长都知道了。小朋友们虽然天真无邪,但我和媛荔合计了一下,小卉今年秋天开始上小学,到时的同学们还是同一群人。孩子们迟早会从父母那里听到消息——你爸爸不正常,你爸喜欢男人。小卉会怎么想?我就算离婚,也不会在她还小的时候就跟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所以……”
这样啊,刚强心想,那他这份保安的工作更不能干下去了。这几天他被困在病床上无事可做,拿手机查了些关于男同和同妻的资料。西方的男同人群只有20%与女人组建家庭,同妻在得知丈夫真实的性取向后往往选择离婚。而在中国,男同迫于家族和舆论压力结婚的比例高达90%,且由于种种原因,离婚并不普遍,无爱了继续在一起住下去的比比皆是。真难想象那种撕裂的生活。
二人静默了一阵,刚强有些好奇,又不敢问。最终好奇心取胜,“你是、我能问下吗?你是零还是一?”
“我……”易贤咀嚼了片刻,“我是0.5。”
“还有零点五?”刚强暗暗咋舌,还有这种分法?
易贤笑了,“0.5就是传说中的遇强则0,遇弱则1,可正可负。”
二人哈哈一笑,缓解了之前僵滞的气氛。刚强打算趁机解开心中所有谜团,“我听说你们这个圈子里,分类跟国外还不太一样?”
易贤点头,“比如壮熊,华人中健身不普遍,西方只有肌肉壮硕的才能称为壮熊。在咱们这里,体格够大甚至较胖的都算。”
刚强本以为还在讨论零一,没料到突然转到动物身上来了。“这么称呼你们,没有歧视吗?”
“猪和贱熊才算歧视的称谓,后者特指对肛交重度爱好者,”易贤用就事论事的语气为刚强科普,“我这种属于猴族。刚强你这样的是典型的U熊。”
“U?哪个U?”
“U,也是优秀的优。长得好看的叫U熊,还有才熊、米熊等等。刚强,我明白你不是我的同类。正如我前面说的,人要是没有性别该多好?恋爱中的男女都声称爱的是对方的灵魂,那为什么还要纠结男女?”
嗯,刚强想起读大学时,方熠曾在寝室里讲过——佛教体系中最高天界“无色界”,生灵就是没有色身的,也许存在于宇宙中的某个外星球?
还在胡思乱想,护士推开门,为刚强送来几支复方地塞米松乳膏。
“每天两次涂在臀部患处,不过预防褥疮的最好方式还是不要固定姿势久坐。你明天出院后,没事时要拿拐杖多走动,小心别碰到右腿就行了。”
刚强一只手接过药膏,护士像是想起什么,“你自己涂不了,是吧?”
“我帮他涂,”易贤说。
刚强不愿让易贤瞧见他的屁股,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我不想让身边这位男士帮我涂,我就想你一个年轻女护士帮我涂?能这么说么?算了吧,就这么一回,反正明天他就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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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公勾引我老公!”
“哈?”病房外的邵艾将这句话正反推了两遍,确保自己没听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刚强近日的表现虽有些疏离,她以为是勾搭上别的贵妇了,竟然沦落到跟已婚男人不干不净的地步?真是越来越会玩了啊!
上前一步,伸手推开病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病床的两个男人。一个撅着屁股半趴在床上,竖条纹的病号长裤从腰间褪下,露出两瓣滚圆的大屁股蛋子。另一个男人身姿优雅,左手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正在面前的屁股上抚摸。
虽然看不见脸,邵艾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只屁股,结实又有弹性,是脂肪和肌肉的混合体。都说这种圆屁股最受男同们喜爱了,有的会像女人给脸部做面膜那样为自己的屁股贴膜保养。果然啊,生了这么一对屁股蛋子的某人,被同志们盯上了吧?
“你俩在干什么?”“你俩在干什么?”二女异口同声地叫着,气势汹汹地冲入屋内。
附:臀膜的使用。

早些年,国内舆论的力量太厉害了,七大姑八大姨们更是认为有权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不包容的后果,最后男女都跟着遭罪。这两年又是另一个极端,直男直女也不爱结婚了。
额地娘啊,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