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间,刚强怀里坐进个四十来斤重的宝贝,软绵绵香喷喷,结实得理直气壮,呆萌得肆无忌惮。剑剑这一番攀爬扯动他身上多处伤口,可从天而降的喜悦足以屏蔽那些疼痛信号了。真的吗,这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剑剑?刚强抬头环顾四周,心中认定是邵艾送她来的,却不见当妈的影子。直到张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父女俩面前,刚强才认出她来。
“哎呦,我说小许,都满世界找你呢,怎么在这儿?小邵跟我说你住院了,可不知是哪家医院。我这带剑剑来看关节的,还好小丫头眼尖……”
前因后果终于理清楚后,刚强顾虑到身后还有护士在等候,请张姐先去看她自己的病,过后来住院楼307号找他和剑剑。护士自然不能让剑剑继续坐在病人的轮椅上,于是剑剑就伴在爸爸身边离开门诊楼,一行人转去住院部。刚强被折腾了大半日还没吃午饭,护士随后将午饭送来病房。
“剑剑吃过了吗?要不要再吃点?”坐在病床上的刚强问。
剑剑在床边踮起脚,瞅了眼盘子里的食物,抬手指着说:“我要吃那块白菜。”
刚强只有左手能自由活动,而左手无法执筷,于是用叉子叉起白菜送入剑剑口中。剑剑嘴里含着白菜满意地跑开了,爬上易贤睡过的另一张病床,在上面打滚翻跟头,这间病房忽然就有了家的温馨。而到此刻刚强还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得云里雾里的,只能暗暗佩服老天爷的本事,不想你见到的时候雨中狂奔也追不上。等你不抱希望时,腿断了还能空降到你怀里。
“剑剑有多久没见过爸爸了?”刚强边吃边问,“是不是天天都在想爸爸?”
剑剑当时正用后背和双臂撑着床,双腿擎老高,没有立刻回答。过后一个鲤鱼打挺在床上站起来,望着刚强的方向边喘气边说:“爸爸想剑剑的时候,剑剑就想爸爸,剑剑不吃亏!”
刚强笑得肚皮乱颤。不吃亏,跟她妈妈一样,物质上情感上都不会委屈自己。挺好的,嗯,不吃亏就对了。又问,这次是小心翼翼地,“昨天爸爸没去饭店找你们,妈妈是不是很生气?”
剑剑张着小嘴发了会儿呆,等醒过神来后用清脆的嗓音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别瞎掺和!”
刚强被她整得哭笑不得。小人精什么都明白,五岁就能把爹妈玩得团团转。
“呃,关于那位章叔叔,我是说、笑哥哥的爸爸……”门开了,护士进来收拾杯盘,刚强只得打住。这时张姐也在门诊楼看完医生,来病房的路上还专程去门口小店买了袋橙子,刚强表示过意不去。
“小许你忘了,你头回来我家的时候不也带了好些吃的?”张姐在椅子里坐下。
“我那是替夏市长捎的,”刚强回忆起两年前的那段时光,恍若隔世。当时邵艾领着女儿刚搬去东方玫瑰花园,刚强从外地出差回来后直接上张大姐家串门,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家就在楼下。
“我也是替小邵买给你的啊!”张姐提到邵艾时,留心观察刚强的脸色。“我说你们一家三口这闹得是哪一出?不是都没事儿了么?孩子这么小,老老实实凑一起过日子就那么难?”
刚强的目光投向窗外黄昏的天色。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在老老实实过日子,也许还厌倦了日复一日被柴米油盐卡得死死的平淡生活,想做些改变却处处掣肘。但还有些人就是想求安稳而不得,怪谁呢?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还是因为他自己天生一颗不安定的心?
“我知道,小邵这人有时脾气是急了点,出来做事业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张姐本就是北京口音,还留着女干部的发型,说这番话时让刚强有种“组织派知心大姐找我谈话”的错觉。
“我当年做厂长的时候就有过深刻体会——这女人当干部啊,分寸尤其不好掌握!你态度稍微严厉些,别人会说你控制狂、更年期综合征。你要是和颜悦色善解人意,一个个立马骑你头上当你不存在。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不定规矩就得接受别人的规矩。你拉不下脸,就只能忍受别人的不要脸。要不然你们那些官场同行里,女干部、女领导屈指可数呢?”
刚强不知该说什么,拾起一旁的杯子喝水作掩饰。邵艾的脾气他早在大学里就领教过了。那时的他和吉吉是众所周知的贫困户,大家却并不清楚邵艾的家世。毕竟是同学,上一样的课考一样的试卷,还未走出象牙塔的年轻人们对未来的憧憬都差不多。等步入社会后才能体会到不同阶级之间的鸿沟。原先的他有官场光环加身,认为自己和邵艾是势均力敌的天作之合。而一朝事业崩塌打回原形,他的个人贡献只剩她女儿身上的那点DNA。
“我今儿上午还劝小邵来着,”张姐手中给剑剑和刚强剥橙子,自顾自地说道,“也别老是逞能,该服软的时候就服软。最近深圳卫视热播的那个剧里面说的,绿茶那个群体为什么吃得开?因为绿茶们是靠让男人爽来控制对方,而大部分女人是靠让男人不爽来控制对方。”
刚强险些被水呛着。妙人,他认识的这些老的小的都是妙人!
二人接下来聊老邻居们的近况。罗叔罗婶的儿子去年调去北京,今年夏天由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升为正主任,还是中央委员。家门口时常有身穿蓝黑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们怀抱礼物盒来敲门,等好半天也进不去门。这当中不乏有个别人当年也曾试图去敲张姐家的门,然而随着苗书记的记忆逐渐模糊,热点正在向当红的人家转移。
“小许啊,我这些年算看明白了,甭管哪个社会,真正的得益者既不是贡献时间和劳动的普通人,也不是掌控资源的企业家,而是制定政策和游戏规则的那些人。如果你认为自己有罪,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体系把罪恶感当作约束大众的手段之一。就像我们某些吃苦耐劳的老一辈,总爱批判说现在的年轻人贪图享受啊,胡乱消费什么的。其实不是年轻人抵制诱惑的能力变差了,是现如今的社会已经不能再拿苦难来约束大众,转而通过刺激贪欲和消费来建立新的秩序。谁要想一直维持买买买的日子,就得按照他们的规则来做牛做马,对不对?所以真正强大的人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有多少东西能随时放得下。”
这段话说得刚强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张大姐已起身告辞。刚强瞅了眼手表,时候的确不早了。他虽然舍不得剑剑,可人家张姐被他们一家三口轮番折腾了一整日,也该让人回家休息。剑剑想留在医院陪爸爸,但没有别的成年人在旁,医院不会答应的。还好邵艾周四会再来趟深圳,刚强嘱咐剑剑乖乖地待在张姥姥身边,到时让妈妈领她过来就好。
“你也乖乖地待着!”剑剑临出门前回转身,抬起只小胳膊指着刚强,也不知是学了哪位长辈数落家人的话,“老大不小的了,还不让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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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艾既然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刚强不知她几点能到家,打算明天再和她联系。第二天是周一,刚强怕打扰她白天工作,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才打她办公室电话和手机,都没人接。也怪他手贱,又上网搜了下她的名字,当天热烘烘才出炉的新闻立即蹦了出来。嗯,和那谁一同开业剪彩是吧?俩人都穿得喜气洋洋的,胸前各戴一朵小红花,跟新郎新娘差不多。
刚强将手机扔到床边,力气大了些,手机滑落到地上。还好正赶上护士送晚饭进来,替他把手机拾起。刚强问护士自己何时能出院?护士说,医生认为本周日就差不多了。
饭吃到一半,邵艾打过来。“你住院了?”她问,语气中有关心,但关心是包在芥蒂的塑料膜里面的。想来一个人要是才受过伤,就得给自己加多个防护层,这跟他目前的状态一样。
“是我的责任。过马路时没看清,被电瓶车撞到腿。”
那之后,两个成年人一度语塞,最后还是靠孩子为话题打破沉寂。
“我把剑剑留在张姐那里了,”她说。
“我知道,剑剑下午在我这儿。”刚强扭头望向另一张空无一人的病床,似乎还能看到小丫头生龙活虎的身影。
“嗯?”这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你跟张姐联系了?”
他不置可否。按说白天和剑剑在门诊楼的偶遇可以当成话本眉飞色舞地说上半天,但此刻气氛不对。他俩之间隔着层冰,没有温度的时候讲笑话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
“张姐说你周四再来深圳?”他淡淡地问。
“我也是吃饱了撑的!”她那边扔过来一句。
也是,现在的他连个固定的落脚点都没有。如果有天她不愿再折腾,而他被禁足在深圳的三个区,还真就见不到女儿了。“随时可以失去的才是强者”,但有些东西他不可能放得下,所以得对她再客气些是吗?
“辛苦你了,女强人,公司开业还要飞来飞去的。”
这句本来带了一半的调侃,但由于说话时的温度没跟上,听起来像在挑衅。正想着如何补救一下,门开了,易贤手里拎着几个盒饭进来。刚强只能匆匆收尾,“我有客人来,回聊吧。”
那边冷笑一声,“比我还忙呢?”也没说再见就挂了。
“我来晚了,你都吃过了?”易贤看着刚强病床上的食物,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精神状态不怎么佳,眉宇间挂着忧虑,眼圈微红,嗓音略带沙哑,可能昨晚没休息好。
刚强之前那顿吃得上气不顺,问易贤给他带了什么?有白切鸡、香菇菜胆和葱烧豆腐,以及北方菜馆做的正宗肉酱面。避开了牛羊海鲜等发物和油炸食物,可见是用了心的。唉,这份情谊啊……也许是时候挑明了。刚强暗暗打定主意,小区保安这份工作他已干到头,等伤好后就重新找工作吧,免得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等吃完饭就告诉易贤他要离开的打算,希望他能心领神会。
然而饭还没吃完,易贤又匆匆告辞,说他过两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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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邵艾坐上同一次航班,再次来到深圳宝安机场。这是刚强判决出来后她第三次不远千里飞来看他。那家伙腿上打着石膏,这回应该跑不掉了吧?
没有先去张姐家领剑剑,她和他之间有些事儿得仔细掰扯掰扯,别把小孩牵扯进去。怎么掰扯?离了婚的还能再离一次?说起离婚,当时他偷偷交换了俩人的离婚证。此刻,他那张证揣在她的包里,必要时拿出来甩他脸上。
从机场打车直奔龙华人民医院,这回也没心情补妆了。来到住院部大楼前,见有不少前来探望病人的亲友在小店里买了橙子。邵艾驻足,瞧着橙子个儿大,鲜亮的色泽透着股喜庆。还是不要空手去谈判啦,她想,尽量往好的结果努力吧。买水果胜过送花,刚强本来也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邵艾拿了袋橙子结账时,后方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也是买橙子的。邵艾没看到女人的脸,只是从举手投足的美感上判断,这位是专业舞蹈演员出身。二女一前一后地进了大楼,一同乘坐电梯,又一同在三楼出了电梯。307号……邵艾探头探脑地先往左边拐去,经过两间病房后意识到自己走错方向,转身朝电梯另一边行去。高挑的女人在她前方,走了十几米后在一扇房门前停步,抬手想要敲门,又在犹豫什么。
邵艾走上前,发现那间正是307病房。冲女人笑了笑,问:“你也是来这间看病号的?”
女人没有立即回答,上上下下打量着邵艾,问:“你是许刚强家属?”
“嗯,”邵艾点了下头。本以为女人是来看望同一病房的其他人,没想到居然也是来找刚强的。这就是周一下午来看过他的那位客人?这么快又来一趟,看来俩人关系不一般呢,怪不得连她和剑剑都不放在心上了……
邵艾强按住急促的呼吸,尽量温和地问对方:“贵姓?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女人细眉细眼,观众心中舞蹈演员应有的长相,就是两只过于明显的下眼袋让她看着有点显老。见邵艾问起,女人东张西望犹豫了半天,最终望回邵艾时眼中已泪光涟涟,说出来的话几乎把邵艾掀个跟头。
“你老公勾引我老公。”
“哈???”
哈哈哈,害得我差点把酒喷出来。
金句:
真正的得益者既不是贡献时间和劳动的普通人,也不是掌控资源的企业家,而是制定政策和游戏规则的那些人。-- 同意,特别是中国。
如果你认为自己有罪,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体系把罪恶感当作约束大众的手段之一。-- 这就是共产党用人的重要原则,不犯错误的人,不用。我一个同学说过, 你必须在他们面前犯错误,同流合污,他们才会接受你是他们的一员,太干净,没人帮没人带。
所以真正强大的人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有多少东西能随时放得下。--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