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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追梦的上海人(15)

(2025-07-19 03:56:18) 下一个

终于迎来八十年代最后的一天,这是一个星期天。清晨,晨曦微露,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夏日清凉的气息,花香扑鼻,舒适惬意,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悠悠岁月里度过的无数清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年的他们是在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里,怀着期盼和改变去迎接八十年代第一道曙光,如今他们却在诚惶诚恐中告别走过的十年,只怪造化弄人,芸芸众生只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往前,然而下一个十年,这些人又会飘流到哪儿呢?

 

 

贾东杰还是按老规矩准时起床,他是这里起来最早的一个人。不过今天似乎有点特别,天还没亮,他就听到厨房里有动静。当他走进厨房,发现丹丹、小慧和Mark早已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Mark曾当过厨师,现在又在环形码头的一家西餐厅做帮厨,烧菜自然是一把好手。今天他准备给大家做一道八宝鸭,鸭子市场上有卖,可是鸭肚子里填的食材备不齐全,只能用些替代食材,冬菇改为罐装草菇,火腿只好用香肠凑合一下,栗子就用杏仁来代替。他把浸泡过的糯米洗净后,放入砂锅里煮,接着就去帮丹丹和夏小慧。今天丹丹烧一道上海年夜饭必备的四喜烤麸。夏小慧烧二样菜,因为她在飞机上结识的"书呆子"没地方可去,所以她也把他叫了过来。夏小慧做得是白切肚子,糖蜡小排。在家里她从不下厨,此时正拉着Mark问东问西。

 

大家都在忙着做事,连贾东杰进门都懒得跟他打招呼。不过围绕着如何烧菜这个话题,他们却一刻都没停止过说笑。

 

忽然丹丹冷不丁地问道:"Mark,钟书海起床了吗?"

 

夏小慧诡谲地笑了笑,轻轻在丹丹的耳边说,"最近怎么这么关心起他来了?"她用身子碰了碰丹丹,"有点反常哦,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Mark看到她俩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也就没作声,过一会儿才回答道:"还没呢。我昨天晚上下班回家,他还没睡——

 

"你不会拖他起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谁都不许睡懒觉,丹丹姐还不是我给拉起来的。"夏小慧一边伸手在水槽里洗东西,一边侧过脸说,"今天要不是跟你学烧菜,我准给你戴上一顶木瓜脑袋的大帽子。"

 

"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觉?"丹丹关心地问道。

 

"这话你得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Mark回答说,"不过,他最近有点不大对头,你真该关心他一下……

 

"啥地方不对劲?"丹丹没等他说完,又问道。

 

"有天下班回家,我打开房门,看到他正在看书,他平时都这样。可是那天他抬头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红红的,像是很伤感的样子。"

 

"胡扯!你怎么也会用伤感这个词来了,老实交代,这个情节是不是你编出来的。"夏小慧说道。

 

"天地良心,这大过年的,就是吹牛骗人也得挑个日子,你们说是不是啊。"Mark一脸的苦笑。

 

"既然这样,那你老实说,最近征婚征得怎么样了?今天不许你瞎编故事。"夏小慧逮住机会,又是一通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这个嘛?"他挠了挠头,"上个星期还真来过一通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清纯甜美,害得我想入非非了几天,晚上觉都没睡好。"

 

"你能不能争点气,再这样呆头呆脑下来,没哪个姑娘会喜欢你。"夏小慧笑着说,"相中没有?"

 

"结果——唉!还是你们去猜吧。"

 

"结果是个男的?"

 

"是个大姐?"丹丹也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年头老婆难找,如果大姐的姿色还行,我也马马虎虎将就一下,可这个女人是个大妈级别的,叫我如何是好?"

 

"只要声音甜美,晚上灯一关,大妈大姐还不是一个样啊。"夏小慧咯咯笑个不停。

 

"你继续说,别理她的!"丹丹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妈见到我就眉毛上扬……

 

"是喜上眉梢。"夏小慧摇摇头,不耐烦地纠正了他。

 

"喜上鼻梢——哦,是喜上眉梢,接着她把身子靠向了我,还拉着我的手,尽说些我爱你的之类的肉麻话。"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跟狗见到肉骨头似的。老实交代,当她的面说了哪些肉麻的话?"

 

"反正我不插嘴,看你俩怎么闹腾。"丹丹把切块的烤麸倒入烧开的锅里,又从柜子里拿出黑木耳、金针菜和花生米。

 

"我跟她说,阿拉娘看到侬都要开口叫阿姐啦,侬叫我哪能把侬领到屋里去。

 

"真是越说越肉麻了,还准备把她领到屋里厢。"夏小慧笑着说,"光说些肉麻话,有没有做过肉麻动作。"

 

"我看到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泛着春色,还真有点动心,想扯外快,肉麻一下,刚一凑近却发现她眼泡浮肿得像水泡金鱼。看了我头皮都发麻。"

 

"本事大了是不是?还知道春色呢,你在春天里呆过几天?"夏小慧和丹丹笑成一团,"后来呢?"

 

我说,"叫侬一声老阿姨,我都觉得叫勿出口,其实阿拉俩的年纪看上去就有点距离。侬没跟我讲实话,我也瞒了侬一点小隐私,阿拉俩个人半斤八两。跟侬讲老实话,我只是个学生,自身都难以保障,不可能帮侬办身份,除了这个软挡之外,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如果侬点头同意的话,我眼睛一闭,就肉麻侬一次。" 那大妈却回答说,小瘪三,讨骂是伐,还想白相老娘!真是昏了头了……

 

"如果伊点头答应,侬准备怎么办,是勿是拎到篮子就是菜?"

 

"侬都看到了,现在女同胞特别吃香,侬又不肯赏个面子拔我……

 

"今天我不是叫了侬一声师傅了吗?"

 

"这不算,啥人哓得侬啥辰光会翻毛腔……

 

"侬昏了头啦!胆子倒蛮大的,吃豆腐吃到我头上来了。"夏小慧用一双沾满水的手,十指齐发,把手上的水都弹在了Mark的脸上。

 

"我没讲错吧,侬现在就开始翻毛腔了。"

 

丹丹笑的前仰后合,连声说,"你们俩可以表演一台上海滑稽戏,姚慕双、周柏春都要甘拜下风。"

 

"讲到周柏春,他能倒背英文26个字母,你们能行吗?哧——"贾东杰那不屑一顾的口气更像是在炫耀他的能耐,谁不知道这间屋子里就数他的英文最好。此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削土豆皮。他今天烧一只罗宋汤外加炸猪排。他不屑跟他们说话,他情愿对着自己手上的土豆絮聒不休,也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过丹丹是个例外。他后悔刚才怎么没管住自己的嘴巴。

 

"就算倒背如流也不算什么本事,毕竟26个字母只是交流的工具,而工具就是形而下的东西,不值得炫耀。"丹丹不冷不热地回敬了他一句,她跟他说话总是四平八稳,找不出半点破绽。

 

大家一阵沉默。

 

 

这时Sarah睡眼惺松地踏进厨房,这才打破刚才的尴尬气氛。她头发零乱,穿着一套花布睡衣,刚说了声"大家好!",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举起白嫩的拳头在左胳膊敲了几下,"你这烤麸在什么地方买的?"她凑近丹丹身边问道,丹丹正用漏勺把烤麸从滚沸的锅里捞岀来。

 

"镇上那家越南人开的超市里有卖。我买来的是烤麸干,已经放在清水里浸泡了一天,要不根本不行。四喜烤麸是上海人的一道年菜,这才是最应景的菜肴。"

 

Sarah把脸转向贾东杰,"这大过年的,罗宋汤实在太煞风景,一砂锅的全家福才有面子呢。"

 

"全家福?人都成了笼中鸟哪来的全家福啊——"贾东杰涨红脸,蹦出来比"罗宋汤"更煞风景的一句话。

 

还是Mark急中生智,说,"我就烧一砂锅全家福给大家吃。我看食材也差不多齐全,只要大家都能匀出一点就行,我初步知道大家要烧些什么菜了。夏小慧给我点猪肚。淑君烧得是墨鱼咸菜,那就给我一只乌贼鱼。Sarah做的是熏鱼,留几块给我就行。钟书琴要烧走油蹄髈,猪脚正好派上用场。我负责肉圆和"金元宝",再去买点鱼圆、贡圆。菠菜和粉丝就更方便了,几乎人人都有,食材倒是不成问题,现在最麻烦的是没有水发肉皮?"

 

"没有肉皮也无所谓,有些人连面孔都不要,肉皮又有啥用场。"夏小慧逮住机会替Sarah出了一口气,外人也只有她知道"笼中鸟"是啥意思。

 

"那就这么办,我先去一下超市。

 

从早上10点开始,就有陆陆续续参加聚餐的客人登门。老帕先搬来了十几张折叠椅,然后又急匆匆的离开,说是临时有急事要去处理。接着便是钟书琴,她一进门就钻进了厨房,她不想搭理弟弟,看到他刚起床的那副懒散样子,她就来气,恨不得朝他发一通脾气,要不是今天这么个特殊日子,她一定控制不住她的火爆脾气。

 

淑君看到钟书琴在厨房,便端着洗菜盆来到后院。她不想跟她同处在厨房,同她相处得时时刻刻提防才行,她这个人会冷不丁让你下不了台。淑君坐在凉棚里,正在给十来只鸟贼鱼"开膛破肚",Sarah斜倚在柱子上,低头跟她说着话,:"我的一句玩笑话,你当真为我烧起墨鱼咸菜来了。"

 

"不是你说我才做,其实我只会烧些简单的东西。以前在娘家我是名副其实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数理化。结婚之后,家里的那个也不让我进厨房,所以我的动手能力很差,烧出来的东西只要你们不觉得难吃就行。"淑君的话半句都不假,家里人潜意识里都残留"君子远庖厨"这么个观念,或许他们本人并没意识到,但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上海女人平时都被自己家的男人惯得啥事都不做,可真要她们下厨烧菜,却个个都有两把刷子,你说怪不怪。"Sarah警惕地向四周瞧了一眼,弯下身子,凑近淑君耳边,"哎——你老公真有面子,那件事多亏他帮忙,我老公给放了出来,现在没事了,就是赔了点医药费和罚款。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你要我怎么谢你呢?"

 

"谢不谢倒无所谓,我只觉得你为这么个人糟蹋自己,糟蹋这么个家不值得。"

 

"你以为我傻呀!上车搭伙过日子,到点下车各过各,就这么简单。"

 

"这句话针对男人或许没错,但是对于我们女人而言就不一样了。女人都是感情动物,很多时候你想下车都下不了,即使下车也跌得浑身是伤。"淑君停了一下,"刚才我忘了告诉了你,你的那件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夏小慧帮的忙。"

 

"是吗——怪不得,刚才也是她在帮我。"于是她又把早上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下。

 

这时淑君闻到了从厨房里飘出来酥脆新鲜的猪肉香,几乎把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好久没闻到这么浓烈的油炸猪肉的味道,跟小时候熬猪油时的香味差不多。淑君模模糊糊地想着,忽然,双手一滑,乌贼鱼的墨汁溅得她满身都是。

 

"你快去卫生间洗一下,这里我来帮你处理。我一看你的手势,就知道你啥事都不会做。"

 

等到淑君洗一把脸,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Sarah已经把处理好的墨鱼放在厨房水槽里,正用自来水挨个清洗干净。淑君道了声谢,便隔着厨房玻璃窗朝后院张望,只见三三二二的客人都到了,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大家正围在一起说话聊天。

 

"怎么来的都是些男的?几乎没什么女孩子。"淑君问道。

 

"那当然,本来出国留学就是男多女少,现在这种情况恐怕越演越烈,所以说女孩子想邀请男的参加聚会非常的容易,而男生想邀一个女孩子过来撑面子,那就困难重重。哎——你邀的那个朋友怎么还没来呢,他在上海是干什么的?"

 

"他说是无业游民,谁知道呢……"正说着,有个人敲了几下厨房的门。淑君回头一看正是他。"说曹操,曹操就到。"淑君话刚说出口,那人已经来到她们跟前。只见他左手握着一大瓶可乐,另一只手提着二盒港式烧肉,那样子有点滑稽可笑。他身穿一件格子衬衫,小脚裤,一双咖啡色尖头皮鞋,"我姓赖,叫我老赖也行。"

 

Sarah朝他微笑地点点头,快快的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又看了一眼淑君,心想,"淑君怎么不请一个帅点的同学来这里。"

 

最后一位客人,其实也不算是客人,那就是老帕。他临时去一位老客户家里,帮忙排除电路故障。他回来的时候又买了一瓶南澳产的白葡萄酒,还带来一盒酒心巧克力,巧克力是专门送给丹丹的礼物。

 

 

聚餐安排在了户外的凉棚底下,一张长方形的大餐桌上铺了一块白色涤纶桌布,桌子二边是二排折叠椅,台面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菜肴。大家的做菜手艺都不错,各具特色,不过盛放菜肴的器具却大煞风景,要不然也算得上是一桌跨年的盛宴。这些东拼西凑的盘子、碟子、饭碗、饭盒、平底锅,砂锅,并不影响众人的食欲,尤其是对那些新来的。大家离家二个月,哪个不想痛痛快快吃上一顿。

 

聚餐是由Sarah和丹丹主持,Sarah穿的是一件俄黄色T恤衫和牛仔裤,模样可爱动人,散发着女性的魅力,她是代表先来的那波人讲话,对大家能抽空参加这次聚会表示欢迎。然后她又请新来的朋友一一作了自我介绍。丹丹站在她旁边,穿一件白色泡泡纱连衣裙,样子清秀大方,亲切可人,她是代表新近来的这批人。她说话之前,先请大家填写一张问卷表。她把装有表格的信封先分发给大家。问卷的题目是,八十年代,你成就过的梦想。共有5道题,(1)上大学(2)经商(3)出国(4)结婚(5)孩子,每道题里有过一次经历的得1分,依次类推。问卷调查谁得分最高,谁就是今天的幸运者,除了不用留下来洗碗之外,附带送一盒酒心巧克力,当然还得有一个即兴发言。

 

结果在这么多人里要数钟书海得分最高。这个结果并没有使淑君感到意外,让她感到不解的是丹丹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个问卷,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钟书海拔得头筹,是不是为了挽回他们俩的关系?如果是,能怎样?不是,又能怎样?淑君觉得也没必要想得太深,丹丹是个多么明白的人,她一定有她的考量。

 

今天坐的位置似乎也被刻意安排过。淑君的右手边是夏小慧,隔着她是"书呆子"另一边是Sarah,再过去是丹丹,丹丹旁边坐着的是老帕。淑君面对面坐着的是钟书琴,她的右手边是钟书海,再旁边就是老赖和贾东杰。她的左手坐着Mark和他的几个同事。

 

钟书海拿了最高分,也没给丹丹一个笑脸,甚至根本没朝丹丹坐的地方瞧一眼,他认为自己坐在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丹丹正襟危坐,时不时看一眼坐在对面的钟书海。而老帕又在喜滋滋瞧着丹丹,眼神有点怪怪的。这种眼神深深刺痛着钟书海的心,他真恨不得把整张桌子给掀翻,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所以当丹丹请他说几句话的时候,他真想痛痛快快发泄一通。

 

"既然要我说几句,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想谈的是如何跨越命运的低谷"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慵懒而又优雅地靠在椅背上,不过胡子拉碴的脸略显疲倦,眼睛透着淡淡的忧郁,穿得还是那身衬衣和牛仔裤的打扮,双手交叉抱胸地说道,"其实我们在这里谈这个题目有点虚伪。相比其它和我们同来的人,我们算是极少数幸运者,有自己的亲人,有老朋友,还有那么多比我们来得早,过去虽不相识,如今像是一家人似的新朋友。但是我们这批来的人当中,不走运的却是大多数。他们举目无亲来到这里,怀里揣着百十美金,一大堆的人生梦想,还有身后无数的殷殷期盼,来的目的就是想征服命运。然而命运却在捉弄人,他们中的很多人至今还没找到工作,而钱包却在一天天的缩小,当中几天不见肉的大有人在,二个月不知肉味的人也时有耳闻。所以看到这么一桌盛馔,我们真该感谢命运。感恩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跨过了这段艰难岁月,恰恰相反,这是痛苦磨难前的平静,随着时间推移,我们都将经历我们从未有过的命运低谷。"

 

淑君开始走神了,四周都是热气腾腾的饭菜的香味,时不时的从旁边飘来阵阵芬芳的花香,人空着肚子的时候,除了对吃感兴趣,再美妙的东西摆在面前都会显得索然无味。她不得不承认钟书海不仅一表人才,口才也十分出色,是当老师的一块料,可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谈论这些,实在有点不合时宜。现在时间已过了下午3点,大家午饭都还没吃,却聆听他讲什么命运低谷这类的蠢话。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钟书琴正用二只手驱赶着苍蝇,有点不耐烦。几只大苍蝇似乎对淑君的墨鱼咸菜来了兴趣,在这盘菜上面飞来飞去,嗡嗡营营叫个不停。丹丹则无精打采地用筷子在桌布上划着圈。夏小慧噘着嘴。老帕反正什么都听不懂,正轻轻晃动着高脚杯,喝进嘴里的是妙不可言的甘露琼浆,而酒的味道远比这些叫他听不懂的陈词滥调更飘飘然,醺醺然。其他人也差不多,慵懒地听着,这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乏味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钟书海似乎意识到别人的心不再焉,于是他站起身来,既想表现得更有力些,又想快快结束这场不讨喜的发言,"面对命运的挑战,逃避是最省心的办法,听说已经有一些人来了几个星期就打道回府了。当然绝大多数都是积极乐观的,然而如何应对这种困境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随波逐流,抱团取暖,借助外力都能用来应付困境,不过我只想做一个独行者。我应该感谢命运,因为我是在生命最旺盛的年纪来接受命运的考验,无论成败,我都能欣然接受,愿赌服输,换一个说法就是我是一个赌徒,一开始是为了怡情——不过……筹码会随着心情……慢慢的调整。经历过这次的脱胎换骨,我将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或被自己憎恨,亦或被自己喜欢的人……"他停了下来,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后一半硬生生给他咽了回去,他怕再说下去会口无遮拦地按捺不住自己。他坐下来,喝口水,脸色比说话前更难看。

 

 

这一番的慷慨陈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淑君觉得钟书海的话里很多都是意有所指,都是冲着丹丹而来。她心想,"谁能快点站岀来说几句,大过年的,这个话题是否太沉重点了吧,丹丹怎么搞出这么一出戏,恐怕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她转过脸去,看了一眼丹丹,只见她还在用一根筷子在台布上划着圆圈,一副没话可说的样子。她又把目光投向老赖。

 

老赖似乎明白淑君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俩差不多同年,而且是前后脚来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用手轻拍了一下钟书海的肩膀,"我说不出他那么多的大道理,只能说些大道理以外的小道理。从上海解放到八十年代之间,上海人是在一个较为封闭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身上都带有一些明显的共同点。一言之敝之,上海人的聪明体现在男人的见多识广,表露在外往往是"精明"和"油滑",在女人那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刻苦耐劳,内在表现更多是"作"跟"嗲",所以我们除了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外,还得要善用这些长处,这样的话,男人可以凭着精明在夹缝里求生存,女人也能用一对酒窝在逆境中成长,去征服这个世界。我对前途并不悲观。"这番言辞正好呼应钟书海的意思,只是把他言及个人的感慨,变成针对上海人这个群体,这个男人才真正懂得钟书海呢。

 

"酒窝"一词刚说出口,饭桌上顿时炸开了锅,招来女同胞的一致质疑,刚才笼罩在大家头上的乌云一扫而光。钟书琴诧异地说:"酒窝一词的语境更多用来贬低女性。"夏小慧也不甘示弱,"我在生意场上,经常叫我的手下善用她们的酒窝服务顾客,去赚更多的钱。"Sarah则冷嘲热讽,"每个新来的姑娘都必须先整出二个酒窝,否则不配来这里留学。"淑君还是用四平八稳的口吻,:"善良和勤奋比酒窝更具魅力,更能给女人加分。"……大家七嘴八舌的,可是丹丹就是没开口。淑君把目光投了过去,她还在把玩她手上的一根筷子,一副兴意阑珊的样子。淑君心想,"她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怪怪的样子?"然而面对排山倒海似的质疑,老赖心里却得意洋洋,可嘴上却解释说,"酒窝一词值得商榷,但本意是赞美女性。"然而他的说辞似乎难圆其说。

 

淑君觉得他是有意这么说的,以打破让人沉闷压抑的气氛。于是淑君开口说道:"说到个"酒"字,大家一个个酒靥绽放,兴高采烈,这也算是一道开胃酒。"她冲着Sarah喊道,"能不能开吃啊—— 个个都饿得像……像一只……饿狼。"

 

"哎——姐姐,你怎么把后面二个字偷吃进了肚子,是不是你早已如狼似虎的了…… "夏小慧的脑子急转弯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大家不由分说便风卷残云似的开始吃了起来,耳边顿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然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食中有让"这个规矩,既使出身不愁吃穿的家庭,面对满桌子美味佳肴也还是不甘人后,恨不得恣意享受一番。不一会儿,桌上像是被狂风刮过一样,杯盘狼藉。一顿盛馔之后,一个个都红光满面,笑逐颜开,因为得遂所愿,浑身通泰,人也变得心平气和,开始大吐自己辛酸的留学苦水。

 

这些人当中只有钟书海吃得很少,似乎有点反常。他在就近几样菜盘子里胡乱舀了几勺,然后放入自己的盘子,看得出来他是有意避开近在眼前的四喜烤麸,这是丹丹烧得一道菜。要是放在平时,他准能吃上大半碗。钟书海慢慢吃着,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在外人眼中,他根本没有理由吃不下饭,在这里他无疑是个佼佼者。

 

最后一道菜是清蒸盲曹,这条足足有一公斤重的盲曹鱼是Sarah专为淑君而买的,丈夫的平安落地,也算是年末给她带来的一大惊喜,要是在上海她会在"老饭店"置办一桌酒席,对于场面上的事情,她向来从不吝啬。如今她的豪气已经退色了不少,归根到底还是近墨者黑,跟这么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还有什么指望。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开始跟临座的客人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Mark跟人大谈起上海人夏天消暑吃些什么东西。他说的上海"夏三冻",倒把一些人给唬住了,可是当他说出哪三冻时,却让人想起心中盘桓不去的夏日旧时光。冰冻绿豆汤、冰冻酸梅汤、赤豆刨冰,这些东西跟今天饭桌上吃的冰啤酒、冰可乐、冰淇淋实在不能同日而语。不过人就是这个样子,对家乡的东西总是念念不忘,真要是得到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迷人。

 

钟书海跟老赖谈得火热,这倒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情,二个衣着打扮完全不同风格的人,却能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得不承认以表象去看待事物是多么的荒唐。贾东杰正和老帕谈赌马的事情,澳洲男人大多都好这一口,中国人也不遑多让。人性没有国界之分,有的只是每个人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灵魂之光;钟书琴正隔着桌子跟淑君、丹丹、夏小慧和Sarah为刚才老赖的话争论不休。淑君看准丹丹起身倒水喝的机会,把她拉到了树底下。

 

 

淑君劈头盖脸地说:"你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他怎么对你不理不睬的,那样子好可怕。还有你跟老帕又是什么关系。你总不至于在玩小女生的游戏,故意去激怒他!"

 

"他发神经,我又有什么法子,淑君——今天这个日子,我真不想谈这个,要不我们改天吧。"

 

"我明天要去凯瑟琳那里,恐怕要等上三个星期才能回来。你这样子让我很不放心。"

 

"谢谢你的关心,其实我早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情了。"她抬头看了看树上几只叽叽喳喳的彩色鹦鹉,眼含忧怨和无奈,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是自讨苦吃。不过我总算作了一次努力,也没啥可遗憾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哪个声音大就往哪里去,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她的目光落在坐在远处的钟书海,此时他正和他姐姐争论什么事情,两人的样子都有点失态。当她发觉淑君顺着她的目光也朝那里张望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我忽然觉得缘由天定,份在人为,实在是一句至理名言!——淑君,无论生活给予我什么,我都会往前走,不后退,因为我问心无愧。莺啼鸟啭林中鸟,日落归巢各自飞。比翼双飞蓝山外,一片丹叶映青天。

 

"哼——这时候还有心思作诗抒怀,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今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那句话,我想好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你,这次我向你保证。"她央求地说,"刚才喝了点葡萄酒,现在有点头晕,我先回房躺一会儿,就不陪你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淑君也往凉棚走去。

 

这时从凉棚里传来老赖那干瘪瘪的声音,"女人的跟'嗲也有大小之分。大作,上海人称为作天作地,厉害的可以把她家的房顶给掀翻;小作嘛,一天要发作几趟,一盘菜烧得不好,一句话说得不对,一个动作让她不舒服,都会触发她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教男人,让他们学得聪明点…… "老赖说得意犹未尽,又喝了几口水,"也有轻重之分,厉害的可以在大庭广众卿卿我我,完全无视周围人的眼光。轻骨头的的就是大家熟悉的嗲声嗲气,扭昵作态,抛眉眼,都属这个范畴,目的就是想让她的男人那个木鱼脑袋开开窍,懂点情调。女人完后发点,'嗲完之后再,循环往复,男人也就在自己女人这片海洋里冲浪,一会上,一会儿下,直到服服帖帖为止。"

 

"哎——再说说男人的精明油滑。"这是Sarah的声音。

 

"上海男人这两样不起眼的本事,都是你们上海女人一手调教岀来的。女人是因为男人不够精明,吃了亏;女人也是因为男人不懂"油滑,少了浪漫,所以要搞懂上海人,首先要弄懂上海女人……

 

"我怎么没找一个好一点的同学,竟然弄来这么个两性关系专家!"淑君忿忿地说。

 


原创作品,未经允许请勿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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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1

特别同意沈香“ 人性没有国界之分,有的只是每个人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灵魂之光”认同蓝山这句话。蓝山的小说越看越精彩,期待下一篇后续故事。“

这篇蓝山兄是不是让嫂夫人检查过,对美食侃侃而谈,很内行。干烤麸我们这里也有,要泡一会,不过好像不用一天。我喜欢买新鲜湿的,但有时买不到。“八宝鸭”我试着做过一次,太麻烦了,也吃不完。全家福确实是每样菜都放一点的炖。

‘木瓜脑袋’ 的大帽子好幽默。‘酒窝’学第一次听说。“老饭店夏三冻"是不是蓝山兄编的,没听说过,哈哈哈。

"女人的‘作’ 跟'嗲’也有大小之分。” 阐述得好精准。Mark和夏小慧的对话也很风趣。

大家都兴致很高,除了钟书海。。。。。期待续!

麦姐 回复 悄悄话 先坐上沙发扶手,明天来细读!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蓝山这篇写得好热闹,几乎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到场,大家一起在海外做跨年饭如同一个大家庭很有气氛,这时无论谁跟谁有什么不愉快都暂时烟消云散,大家坐在一起度过八十年代最后一天。

原来淑君还真的帮到了Sarah老公的忙,她老公被释放了,尽管是通过夏小慧帮的忙,但还是淑君的人情。

这篇里蓝山写了很多上海方言,虽然不完全懂,但能猜出大概意思,挺有趣的。现在钟书海在有意回避丹丹,給后面他的情感故事铺垫。

“ 人性没有国界之分,有的只是每个人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灵魂之光”认同蓝山这句话。蓝山的小说越看越精彩,期待下一篇后续故事。蓝山周末愉快,晚安。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跟美菲儿挤挤沙发…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这篇太接地气了,一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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