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似乎没有共同语言,但不离不弃至今
无系之舟,2021。12。23
我们从初中入校报到第一天就认识。
我不是一个太善于记住别人长相的人,但因为她的脸上有一块巨大的褐黑斑,盖在她的左眼之下和鼻子左侧面,眼睛虽然小得有点和一切似乎都不成比例,但却出奇的亮,因此在人群中是属于看一眼就不会忘掉的人。
我们在班里是属于家住的离学校远的学生,她当时在复兴路的一个大院,我在西单南边的一个学院宿舍,那时她家听起来就象是在荒郊野岭似的。我们都要倒一次公共汽车才能到家,因此有时一起坐离开学校的五路汽车。。。一路并没有多的话,只是习惯性地站在一起。
她安静,忠厚,学习认真,对老师同学总是和颜悦色。。。在我还蒙蒙懂懂(别字)时,她在初中二年级,刚一到15岁,就是一名共青团员了。而那时的我,在班里最小,对这些方面似乎都还没有长出这根神经,就是爱玩。我一心只想参加很多课外活动,舢板,射击,无线电,摩托车。。都去考了,除了因为自己的内耳平衡有问题,不能参与摩托车活动外,我都合格了。当然,很快这些活动都因为“*三年灾难”时期“劳逸结合”而最后全面停止了,当时剩下能做的,也就是到图书馆找书,看各式各样的杂志。她对我参与的那些活动似乎不那么在意,但总会跟我一起去图书馆,找书读。
我们是一起考上本校高中,而且还分在一个班。开始高中时,课外活动已经全面恢复,她看到我参加那么多的活动,她也选择了什刹海业余体校/业余航海学校的舢板队,我们两就一直在一个舢板队。舢板队生活一直陪伴了我们的高中岁月,对于我,这是中学时期最最欢乐和值得记忆的时光。
不同的是,高中快过去一年时,我不知动了那根神经,我觉得自己也该申请入团了,于是就写了申请书,就这样,对于我,她似乎自然地多了一个角色---是团支部派来帮助我入团的人。我有什么想法需要向她“汇报”,按“潜规则”我需要不断地自我批评,由她来做第一个批评指正我的那个人,这样的过程由她把一切转述和汇报给班里团支部。。。我似乎有过短暂的挖空心思找缺点的过程,我不记得她说过什么,或指导什么,似乎也从没有真得批评过我。。但在当时班里最大的人物和我谈话,说我的立场应该站在干部子弟一边,而我却和知识分子子弟打的火热之后,我立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可能入团,我便放弃了这个方向的努力,但我即没告诉她大人物的谈话,也没有告诉我放弃入团。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立场错误”,我也不记得她再过问我入团的事,现在想来,我们那时只有十六,七岁啊,本来就不会有那么复杂,应该是一个天真快乐的时光!
文革后的几个月,我很快就是后来所称的“逍遥派”了,就是游山逛水和读书两件事。当然心里对国家的担忧日益加重是必然的,但和她,我们似乎从来不谈任何这些事。
不知何时,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过她的家。这时我才知道,她家是一个在当时的标准和感觉都非常温暖和细致的人家。父母都是上海人,父亲是七机部的一个法语翻译,母亲是大院中幼儿园的保育员,很幸运的是在文革中她的父母没有受到什么干扰,也许是这种机关,大人物,大知识分子都太多了,轮不到他们头上,因此她和两个妹妹,一家过的象是和当时的世外桃园。在文革的蛮荒年月,我们还在她家被用糕点款待,记忆格外清楚。
在我们到处玩的时候,她的母亲嫌我们几个太疯了,尽量管住她,不让她和我们在一起,她可能也感到跟不上上我们的步伐,就听妈妈的话了。
大概也因为她是如此的小家碧玉,她在我们的班里创造了三个第一。
她是我们班里第一个穿了的确良衬衣的人,那时这是非常现代和时髦的代表,班里一个高级干部独生女以往是衣着方面的领军人物,这次却落后了;
1968年初,她是班里第一个接受了一份我们大家当时没有人看得起和想接受的工作—公共汽车售票员,过后几个月,当绝大部分人都只有去插队而没有其他选择时,有不少人羡慕她实际的眼光;
她的职业升迁是正常和一直相当顺利。因为在汽车售票员这个群体中,她以一个名校高三的学生,又老实,肯做,很快就提升到公司的宣传科做了笔杆子。1978年考入了首师大中文系77级,然后就到分配到了北京市政府的城建部门,很快做到副处长。中国的改革开放机制启动后,经济的发展象脱缰的野马,让每一个那个时代的人都会有过困惑。她做为在九十年代那时的政府工,工资远远低于当时的企业职工,她毫不犹豫的跳到了一个企业。。。而当她退休时,按她所在的企业的标准退休要比当年政府同级别的人少几乎60%的额度(也是与各个企业经营状况也有关?),这时候后悔也没有丝毫用了,在飞速改变的ZG赶上那波就是哪波,没有悔棋一说。
我没有资格责怪她什么,很同情她,但只是感到她在政府工作那么多年,却没有能理解任何政府公务员的永远的优势,眼光栽到了一时的得失上。2011年,和她聊天,她心里非常失落,非常卑微,把自己排在了穷人的行列。我开玩笑地但其实是很直率地和她说,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穷人,只能说明你没有看到过穷人。。。是啊,她从一个那么温馨的家中,除了短短的汽车售票员生活,一直生活的北京的办公室中。。那都是穷人不可进入的领域。
她的婚姻和家庭则应该是归为有点不幸和曲折。
当她该谈婚论嫁时,她的母亲很直白,就是要她嫁一个工资高的人。她也很听话,嫁给了一个64年毕业在科学院物理所工作的大学生,在当时,他能有每月54元的薪水,恐怕也就是能找到的高薪了,这也就实现了母亲的愿望。我那时已经开始在西藏工作了,第一次回北京时,到她在科学院的一间单身宿舍住房去看她。在开门的一瞬间,她和丈夫两个矮矮胖胖的人就象是跳出来的两个圆球,显然是生活得很惬意。
后来,当我的女儿出生时,她看到我女儿的漂亮可爱,她告诉了我他们在生育上的问题,还非常认真地要求我和我丈夫为她生一个老二,由她领养。要命的是,她和她丈夫都很诚心,我看到他们那么真诚,但我知道决不能做这样的帮助,可还是觉得应该帮助她,那时我的妹妹在协和医院做护士,给了不少这方面的建议,最后帮她在上海领养了一对江苏年轻未婚男女的男孩子,正好,她的丈夫是来自江苏的一个农村,很满意。
没想到,刚刚领养两个多月,她自己怀孕了,她和丈夫决定保留怀的孩子,养育两个。在怀孕期间,她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多给她几张我女儿的照片,她放在办公室,家里,自己公文包中,因为别人告诉她,需要看漂亮的孩子,自己生的的孩子才能好看,此时,她真象个孩子似的天真!我更不会用自己的遗传学知识来讲什么道理,她是善良的人。我的任务只是感谢她喜欢我的女儿,多给她几张照片。很遗憾的是,她的女儿出生后,是典型的新生儿硬皮症,没有能活下来。
她的婚姻生活中最艰难的也许并不是亲生女儿的夭折,而是和婆婆在一起的生活。婆婆是在贫穷农村中含辛茹苦把儿子供上了大学的女性。到北京为他们带孙子和操持家务,非常节俭,不肯买多一分钱的菜,特别是北京的冬天,暖房中的新鲜一点的蔬菜是绝对太贵了,她婆婆不会买,也不容许她买。偶尔她实在忍不住了,在下班的路上买一点新鲜菜回家,就是争吵,婆婆认为儿子娶了一个不会持家,不攒钱的媳妇。而她的婆婆全部的心思就是如何能多省一分钱。她说,她的婆婆一根豆角或半块小咸鱼可以用来吃去一大碗饭,并且要不断的告诫她:菜仅仅是用来“下”饭的,主要要吃饭,而她从小在家里,喜欢是多吃菜。她给我写的信中有一句话,让我至今想起都还会既心酸,又忍不住要笑。而我刚刚读到时笑的的前仰后合,她告诉我,我的生活中最艰难的是,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和小农意识做斗争 。笑归笑,我非常同情她的尴尬处境,我想了半天,只有建议她能不时多回娘家开一下胃,也开一下心。不然怎么办呢?
不过,近二十年后,不幸的是,她的退休计划,最终还是被小农意识征服了!当商品房大兴起的潮流中,她和丈夫倾其所有和儿子一起买了一个很大的房子,计划和孩子在一起养老。他们帮儿子带大了第一个孩子,她和先生毕竟属于年六七十岁的人了,丈夫累的心脏病发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只有亲家来帮助带孩子。亲家来自农村,又比他们年轻不少,的确很快承担了儿子的家务和带老二。但同时,也更快地反客为主,嫌她和丈夫年老体弱,给女儿和女婿带来负担,因此开始对她和丈夫挑三拣四。这两个书生就象是碰见了兵的秀才,根本没有回击之力,也不知如何回应。她和丈夫只有决定搬出去,只有养老院一条路!可已经在儿子房子上花掉了所有积蓄的他们,能负担的养老院在哪儿?
毕竟上天还是又一次眷顾了善良的他们。她和她先生,一对老实忠厚的老知识分子!就在她和先生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在网上发现在香山脚下,有一个由原地方公社大队办的养老院有了空位,冬天连取暖费也还没有超过一万人民币,这正是她和丈夫每月一万一千多元收入能负担的范围,每月还能给他们剩下约一千元的零花钱。儿子不知作何感想,还算慷慨地为父母出了五万元的押金,这样她和先生才在失去一生辛劳所有的财富后得到了自由。虽然他们住在只有约十六七平方的空间内,整个养老院的设施也不大,但他们有最必要的一切,他们感到了无比轻松。。。
这就是她所创造的我们班的第三个第一:第一个住进了养老院,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但这就叫生活,是她的一系列选择的结果?
我在疫情前,每年每次回北京,都会约同学一起去看她,每次大家都只有祝福,祝福。在疫情中,她所在的养老院有山洪险情,他们被有组织地转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且本来说好要搬回香山旧址,但看来是不会了,估计是这么贵旧址卖给了投资商。虽然她们到了离北京更远的地界,毕竟有人能照顾我的朋友夫妇,这是最让我放心的一件事。她值得一个安定轻松的时光,祝福他们!
谢谢,红宝石!无论我们年轻时选择了什么,也许是跟着感觉走,也许是一种权衡,走过来了就好,现在把以往的经历变为智慧,热爱生命,珍惜健康,快乐生活,象你的名字一样,美丽,快乐!你住在西雅图了,我非常喜欢那个城市,虽然阳光不如LA.祝你爱上新家!
谢谢钧屏兄的喜欢!我的朋友和同学中,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些普通悲欢。另外,一直要对你的博客说的一句,就是感谢你的坚持不懈的科普,谢谢你的执著,认真!科普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事,开拓者的心血!
谢谢向田!更感谢你推荐的故事,只有生活的阅历,更远更大的视角,才能明白世界的穷富,穷人和富人。
谢谢你的留言和例子!如果一个人能接受”政府工“的一切,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朝代,做“公务员”都是对个人来讲最平稳的铁饭碗,一旦得到,一般都可以终生享用。是幸运还是不幸,千言难尽?
谢菲儿的两个的两个留言,人生不易,我们都要珍惜,不管怎样,健康快乐有趣地生活!我想大家都一样,非常怀念和老同学,老朋友海阔天空,天花烂坠的时光!
晓青妹,谢谢,你说得对,每个人都会选择不一样的养老方式,但养老院对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和归宿。
谢谢你的阅读!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给婚后的磨合会减轻一些摩擦力。我理解我的朋友会是有艰辛的过程,虽然她只是给我讲了和婆婆的相处的困惑,而没有讲和她丈夫的。她没有讲的我不会问,必然是有她的深深的苦痛。让我为她欣慰的是,他们磨合成功了,可以相伴相守到白头。
如果她算穷人,看看“我爱栀子花”描写的穷人吧: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4928/202201/26608.html
我大学同学,分在武汉郊区一税务所里,觉得太偏僻冷清,1997年转进了武昌一会计事务所。后悔的。
命!
人生不易,好文!
谢谢你,小蘑菇,好名字!这是他们的幸福所在,他们有彼此的陪伴,每次我们去看望她时,她的丈夫总是把仅有的空间留给我们这帮女校长不大的“老天真”尽情天花烂坠。。。我们都很不忍心,但又无奈。
谢谢你,麦子!更喜欢麦子这一称谓。 他们很好地相互守侯,是互相的福分,我们都为我的朋友祝福和高兴。
谢谢你!石油附中,好亲切!你说的对,他们非常平静地处理了一切,是让我很为他们高兴的一点。
我心安处,即是我乡。有此一生,也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