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I:人生是交响乐,也是现代乡村歌曲
创造自己人生的旋律
无系之舟,2011。11。21原稿,2019。12。27摘编
2006年初,在乔治的追悼会上,他的不少朋友和学生回忆了这个九十二岁老人生前相处的很多有趣往事和有关他的笑话,唱了他最喜欢的歌曲,演奏了他最喜欢的乐曲,同时还吃了他平时最喜欢的食物。会场的四面是一部分他平时最珍惜的东西,还有他从小到老的生活照片,让人感到乔治仍然在和大家一起吃饭,唱歌,谈笑风生。美国的追悼会就是这样别开生面,没有悲伤的眼泪,没有压抑的氛围,只是充满了对生死的达观和对逝者的尊重,更体现了送行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乔治是一个很有影响、有独立建树的声乐发音教师,走过了一个充实的人生。2005 年的圣诞节,乔治的圣诞树边是300 多张从美国各处寄来的圣诞贺卡。这些贺卡除了来自朋友,多是来自非常喜欢他的各届学生和慕名想拜他为师的人。想做他学生的人还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一般排队5 年才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在圣诞节之后的第三天,他在平静中离开了他所喜爱的钢琴和乐谱。而在去世的前夜,他还在晚上十点钟完成了他的平常一课,和学生斯蒂文道了晚安。在追悼会上,斯蒂文说他很为老师的去世难过,也很遗憾无法跟乔治完成最后阶段的课程,但同时又感到幸运,因为自己能有机会上他的课,而且是和他作真正道别的唯一学生。他说,只是不知乔治自己是否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道晚安了。
乔治的医生说,在圣诞节的前两天,乔治最后一次到他那儿,乔治对他讲,他近来感到容易疲倦,似乎四肢不想再工作了。这也许是他的身体停止运作前的信号吧。总之,乔治在甜甜的一觉后就再没有醒来,在睡梦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乔治的学生中,流传着他的这样一句名言:“我可以在5 分钟内告诉你如何发声,但每一个从事音乐的人要用终生的时间来学习如何发出自己内心的声音。”在他看来,没有感情的歌唱,就是有再好的音质和技巧,也是没有灵魂,不能动人的;没有文化底蕴的音乐是永远也不会丰满和充盈的。
对于我而言,由于职业习惯,这个意大利裔的美国老人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他对生活的认真态度,对生命的热爱和尊重。我认识他是在他87 岁的时候。2000 年夏天,他准备自己开车从西雅图到阿拉斯加的最大城市安克雷奇去看他的女儿,全程1435 英里,差不多2400 公里。按中国的习俗,这种旅行是不合适的,因为应该是年轻的女儿来看年迈的爸爸,而在美国文化中,这样的事也不是很常见,但人们都欣然接受。对于乔治而言,这是他计划中的转世纪年的长途旅行,他是有备而行的,就像他的人生。他出发的前两天,我受公司委托来给他送一路要用的处方药和营养保健品。下车后,我看他正在整理他的小型多座车(wagon)的后部空间,他买了很多日常用品给女儿带去,因为阿拉斯加的东西比美国大陆贵得多。看来全世界父母都一样,为儿女想得很周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见了我,一面擦手,一面说:“我昨天接到电话了,说是一个可爱的女士来给我这个老家伙送要用的东西,谢谢你!”他确认我是中国人之后就说,他的饮食喜好,第一是意大利餐,第二就是中国餐;我说,那我刚好相反,我第一喜欢中国餐,第二是意大利餐。看来我们都有一个很忠诚的民族胃,一点也不愿怠慢自己,我们都忍不住地笑了!来之前,我被容许看了他的身体状况卷宗。天哪!他哪里像87 岁,就算说78 岁我也会感到把他说老了!乔治就是在他那一代白种人中也是相对矮小的,只有1.69 米,但他那过了80 岁依然挺直的腰板,没有突起的肚皮,和上下依然匀称的身材似乎没有让他显得矮小。80岁以上的健康老人我也见过不少,但像他这样充满活力,有那么闪亮的眼神,有那么爽朗笑声的似乎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的健康是得自他的意大利民族的基因?是歌唱艺术的效果?还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养
生方式?我带着满脑子好奇和他告别,祝他好好享受到阿拉斯加一路的旅行!
乔治事先精心计划的21 天旅行(14 天路上,7 天和女儿一起,回程是不同的路线)如期带着巨大的快乐结束了。世间的确就有那么凑巧的事,我们居然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巴普!巴普要在女儿的婚礼上独唱,并和大学的其他三个同学表演男声四重唱,而乔治帮助编导和训练。我和巴普的妻子婕林负责晚餐——“中西合璧”的一顿家宴。自此,我和乔治的缘分就从吃上结下了。那晚,他吃了我做的中餐后,就像天真的小孩子一样发誓说,他再也不能接受“美式中餐”了,他还告诫我不能随便上意大利餐的当,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意大利餐。他指着桌边就餐的这些朋友说,他们都只会去他去的意大利餐馆,然后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似乎因出自一个音乐家而更有感染力,餐桌边一片欢乐!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唱了很多古老的爱尔兰乡村民歌,还有不少美国1950 年至1970 的流行歌曲。这些重唱、独唱的浑厚圆润的歌声和巴普家的圆木房子空间形成共鸣,余音绕梁,多声部的人类情感的糅和表现了真正的忧伤,真正的欢乐,令人流泪,令人欢笑,到现在,每当回想起那个夜晚都是一种巨大的享受!我不由地想,其实这样的歌声可能就是乔治自己的生活佳肴一部分,也是他带给人们的健康因子。这之后,差不多每个月我们都有一次乔治做东的意大利晚餐,或他的每天晚餐的帮手莫妮卡主厨,我和婕林帮忙打杂,或在他喜爱的家乡餐馆。相应的,也有我做东的中国晚餐,由我主厨,婕林是帮手。似乎是形成习惯了,到现在,我们这些朋友还会不时到乔治喜欢的餐馆相聚。
乔治不是一个喜好奢华的人,用他的话说,他过的只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层的舒适日子,但他对吃是决不马虎,决不退而求其次的。他的理论是任何时候都不在吃上省钱,不管是为新鲜程度,为品质的档次,为产地的比较,还是丰富多样,要吃原汁原味的食物,而不是多种调味品在流水线上合成的“人造食物”。不论是朋友聚会,还是日常饮食,乔治的许多食材都是他的家务帮手从车程一小时的小农场买来的,而所有的鱼、海鲜类,是他从一个餐馆的货源中分来的,这家餐馆有自己的海鲜基地,有来往于西雅图和阿拉斯加之间的专用渔船,因此保证了海鲜最重要的品质:野生和新鲜。相比对食物的力求完美,他从不主张买新车,更不买名牌车,一般,他总是买大约三年的旧车,安全,性能好,外观也照样漂亮,三到四年就换一次(如此换车也有税收原因)。讲到车,他还特意对我说,你们的道家哲学最潇洒,一个人不为面子活,就轻松了一半,买那些大名牌车不在我的合理经济预算内,我不会要那样的面子,我的身体和我的工作成果才是我真正的面子;况且,从车上省下的钱正可用在食物上。我很佩服他的做人能如此真实和坦诚,是他的年龄的智慧,还是天性的聪颖?也许,应是各占一半?他的有关买东西的理论让我明白了他是健康第一的人,他要给自己的健康打好基础:吃好。他的这些“哲学”这也许和他来自地中海边的一个有文化的家庭有关。
乔治1913 年出生在意大利北部的地中海边的小镇Cinqueterre。在他出生的时候,这个小镇基本还是一个渔村,还有很原始的葡萄酒作坊。每当说起他的小镇童年生活,他就象回到了童年时代,一个伸向大海的一块巨大悬崖绝壁上的小半岛镇,半岛端头是一个小城堡。他和同伴们每天在水边摸虾捡贝,说到这些,他还特意说,人的第一生命要素和植物没有区别,都是阳光、空气、水份,只不过植物有了这些就可以自己制造几乎所有营养来养活自己,而人还要多走一步,吃植物或动物来取得营养。我佩服这个发音学教师的自然知识和灵性,我喜欢他对营养和生命的这番理解。
他的父亲是这一带相邻的五个小镇里受人尊重的传教士。尽管家境并不富裕,但他从小就有一台钢琴,是他来自一个温馨的教师之家的母亲给他的,他母亲继承了教师的天性,且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是他的音乐生涯的启蒙老师。从5 岁起乔治就参加唱诗班,在父亲布道后领唱。在重要的时节,如圣诞节、复活节,他和他的钢琴会被装饰一新的马车载到附近的每一个乡村教堂,用琴声把上帝的祝福带给人们。讲到他儿时的这些经历时,他常常会说:“音乐是我的最重要生命元素之一,音乐让我保持了喜怒哀乐的多种情感,保持我的荷尔蒙的正常分泌和代谢。”这真是一种我可以接受的音乐家对音乐和健康关系的解释。现代健康研究已经证实音乐可以释放体内的化学因子,松缓体内张力调节内分泌系统,从而改变人们的情绪。
他父亲是基督教新派教徒,对教育和自我教育有执着的追求,他说他猜这也许是为什么在他7 岁那年,他的一个妹妹才2 岁多,他父亲就带领全家就搭乘轮船到美国。他说,不过我的选择和父亲不一样,他把一生交给上帝,教堂是他的活动天地,而我决定把一生交给音乐,我的天地更广阔,是能产生美妙音乐的任何地方。
我很喜欢听这个意大利老人从音乐引申到生命的想法,看来他的生命的确是和音乐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他在美国东部学习音乐,但没能完成学业,父亲的早逝让他要承担起家中唯一男人的责任。在美国1929 年开始的大萧条时期,他教钢琴的收入减少,还要另外给意大利餐馆送比萨饼才能维持家里没有父亲的生活。他青年时期的艰苦生活让他明白生命力的旺盛来自你心中无数不灭的梦。他说生命是一部有不同篇章的交响乐,只有不断填进音符才有自己的连续的生命之声,每一个音符都要有生命、有意义,这部交响乐才能生辉。他喜欢的音乐类型很广泛,包括古典、乡村、摇滚、蓝调,这也许是因为他最深的专业基本功是发声研究,而不同类型音乐的发声都是独特的。
因为要养家,又要帮妹妹完成医学院的课程,他也就一直没能完成自己在音乐领域的任何学位课程。但他说到这一点时,并没有任何遗憾的意思,相反,他觉得自己没有头衔,没有特定的理论,反而能顺其自然,轻松自由地开辟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领域。他的独特的发声训练培育了美国的很多歌手,他由此也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而别人无法复制和替代的职业生涯,和一块独自耕作的自由天地。
对生命如此执着的人,对生活也倍加珍惜。乔治35 岁才结婚,和妻子到40 岁才有了一个宝贝女儿,然而妻子仅仅55 岁就不幸去世了,他一个人精心照料、培养孩子,直到她上大学。经历了中国人所讲的“少年丧父,中年丧妻”的两大不幸,乔治说自己是折断了臂膀的男人,说到这里,他并不掩饰那几丝外表淡淡的,但实际埋得很深的悲伤。但是,在没有妻子的这些年,乔治也始终保持了发自内心的乐观,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一丝不苟。他衣着朴素简单,得体大方。他没有人们印象中的艺术家的怪异形象,倒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传统绅士。他所穿的衣服,料子一定是棉、麻、毛、丝绸,并非名牌,但一定有良好的做工。用他开玩笑的话说,他的身体要包在认真制作的产品之下。他的家务助手迪迪说,任何时候出门,哪怕是出去散步,或去图书馆,乔治都要更衣,从头到脚,干净利落,整整齐齐。
乔治的家在一个中产阶级居住区,房子坐落在闹中取静的2/3 英亩半山上,西边远远的尽头可以看到细细地画在奥林匹克山峰下的海湾。屋前是宽大的中等粗草的草坪,由于西雅图特有的湿润,草坪的保养要相对容易一些,终年都绿得晶莹透亮。左右院墙是间杂深紫、浅紫、深红、鲜红、金黄、淡黄的精致日本枫树色阶,前后的院墙种有修剪成方圆交替的几何状松树,拱形的院门是由常青藤盘绕的细木编结成的,像一扇艺术屏风,是他从小的朋友为他设计和制作的。最有趣的是他的车道两边的白色石块上用彩石镶嵌的五线谱,仿佛随时都在荡漾出轻轻的乐曲……
乔治庆幸自己在结婚时(1948 年)买下了这块地,认为是一生中最大,也是最成功的投资。他的房屋的规划和建设糅进了自己的生活理想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他这个中产阶级的经济能力允许,他就要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这才是家的第一要素,他自己亲自设计草图,让建筑师把关,从小到大前后十年才一点点成形,而后又一点点地增添细部,最终得到一个真正符合自己理想的家(他非常遗憾妻子没能和他一起享受这最终的成果)。他的房子虽然坐落在2/3 英亩大的绿地上,但仅仅只有2000 平方英尺(连车库),显得格外小巧玲珑。房子是暖白色的基调,冷白色的窗门线条,含有一点微妙红色的咖啡色屋顶,所有的轮廓线条都含有一种方中有圆、圆中有方的格调,充满柔中有刚的气质,真是像主人一样的个性!
在他的屋子的东边角落,半圆的落地窗前,是被低矮的半圆状书柜环绕的半圆状沙发,那是读书、聊天和喝咖啡、喝茶的好地方,特别是深秋时节,窗外是大片的枫叶满铺在绿草上,象置身于一副油画中;他的房子中心,也是他生命的中心,大大空间中放置着他最珍贵的斯坦威钢琴、钢琴凳和缇弗尼落地灯,是这三样东西,创造出他喜爱,也受学生们喜爱的舒适宽松的教学环境;而西边,则是他的充满了浓浓的意大利色彩的餐厅,连着厨房——他的锅碗瓢盆交响乐的诞生地。餐厅有长长的餐桌,如果拉开来可以坐20人,餐具柜上面的紫红玻璃吊灯镶嵌在铁灰色的放射状金属支架上,表现了欧洲的古典风韵。餐厅的家具,可能是乔治购置的家具中最好的,他好客,希望让朋友得到最舒适的享受;而其他地方,都只有最简单的一两样舒适而独特的东西。
乔治的家不是向人炫耀博物馆,也不似公司一般有排场而无生气,而是处处充满了舒适和人性。用他的话说,他的整个房子就是一个乐章!
除了偶尔请个帮手整理花园,割草几十年来一直是乔治自己的任务。他九十岁时,原想不再花时间照顾花园,下决心告别自己心爱的家,搬进可以方便地得到帮助的老年公寓,但没有找到地方能像他的房子中心那样的大空间来放置伴随了他大半生的硕大三角钢琴、钢琴凳和缇弗尼落地灯,因此搬家就没有成行。由于认真,有梦,有行动,他一生几乎没有未了的计划,也许正是这个唯一没实现的计划,让他很幸运地在自己亲手修建和住了几十年的家中告别了人世。迪迪在12。28日一天早上到来时发现了在安详中静静离去的老人。
像追悼会上人们所讲的那样,乔治的人生很充实,他把自己天份和汗水的特殊结晶传给了那么多学生,又用自己的爱赢得了那么多朋友。在他去世后,由他早年的学生发起,以他的名字创建了一个基金会,要把他的发声法传承下去。不懂音乐的我,也许是由于职业病,则从乔治身上看到了一个健康快乐的人生,他乐观对待生活,充满梦想,又很理智……对待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的点滴因素,即浪漫,又实际,大手笔,但不是张扬,更不是虚荣。一个那么智慧的健康人生!
记得有一次,在拜访了一个佛教界领袖后,由于知道我没有宗教信仰,他就问我对佛教“无我”、“忘我”的看法。我还真一时被问蒙了。我想了一会儿才说,据我有限的知识,世间只有释伽牟尼修成了佛,真正达到了“无我”和“忘我”的境界,而其他真诚的佛教徒都只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这说明“无我”和“忘我”的境界是一种理想境界,是佛教徒们力求接近的目标。他说,太好了!他也这样认为。
我反过来问他:“我们不谈佛教的哲学,也不管是否能达到这种境界,你认为“无我”和“忘我”对吗?有实际意义吗?”他笑了,说他不能接受这种观点。他认为做人不应大我,也不必大我,也就是不能以自己为中心,但他喜欢“小我”的原则。他说,人应有一个小而恰当的自我,尊重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能力,尊重自己的荣誉和价值,没有这种意识,不可能有真正的社会意识,没有这些恰当的“小我”意识,泯灭了个人的价值和自我思维,世界就会被强权淹没,出现意大利、俄罗斯和德国曾有过的极权统治愚昧大多数人的可怕局面。
是的,想到那次交谈,我好像明白了乔治一生充实的原因,他尊重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才能和价值,但并没有自我膨胀,忘乎所以,因此一切都是处在动态平衡中。他是自然的崇拜者,也是科学的崇拜者。也许,这是他父亲的“哲学”基因,母亲的涵养的遗传?我相信他所说的,对于身体,衣食住行的每个点滴元素都是给内在的物质生命交响乐标签音符,要科学为本,才能保持生命平衡的基调;而作为人生宏观生活填进的每一个音符,都要有发自内心的力量,热情,浓浓的,就象摇滚一样充满强烈节奏生机、活力,能面对世界,又能感染世界!
乔治的人生就像每个人的人生,远不是圆满,但他过的是他自己要的人生——生活,事业,健康,他是尽可能走在他想走和能走的轨道上,他的身体为他的生命演奏了一曲善始善终的辉煌的交响乐,而他的人生的确也是一曲动人和谐的现代乡村歌曲,有旋律,有激情,有内容!
谢谢阅读,乔治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忘年朋友,一个做人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