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上海西餐馆
(五)
徐家祯
(五)
(接上文)过了起士林,再往东走,就是国际饭店了。国际饭店里那时有两个 餐厅:一个在二楼,是中餐厅;一个在十四楼,是西餐厅。我们以前很少 去国际饭店吃饭,我不明白原因。我想可能:一则国际饭店排场大,饭菜 价格都贵,而菜的质量却不一定比上海其他餐馆好,何必去做冤大头呢? 二则,不一定知道国际饭店的餐厅是对大众开放的,因为当时,这类高级 旅馆都只对外宾开放,不对内营业,所以不知道他们的餐厅是不是对大众 开放,就不想去吃闭门羹了。
在“三年自然灾害”刚开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说国际饭店十四楼 的西餐厅是对外开放的,于是我们就开始去吃饭了。
关于这家饭店,我已经在其他文章中至少提到过两次了,但是今天, 还得再提一提。其原因有二:一则是我与母亲合作的《山居杂忆》里,我 写了一篇〈谈谈沪杭的私人医生〉,里面提到我们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去国际饭店吃西餐的事。于是,有人在网上用讽刺的语气评论说:“看了 书才知道,原来克服肚子饿的办法是到国际饭店去吃西餐。”其实,那位 读者不是没把我的文章读仔细,就是故意歪曲我的原意,因为我在那篇文 章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我并不是提倡说,“自然灾害”期间人人可以去吃 西餐。我还在文中仔细算了一笔账,说:即使一个大学生,那时要到国际 饭店去吃一顿西餐,也要花四到五分之一的月薪,所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 吃得起的;何况,那时社会上很少有人知道国际饭店西餐厅对外开放的事, 当然就更无法去吃了。
二则是,国际饭店的西餐厅有很多特色,是上海别的西菜馆所没有 的,所以值得在此再谈谈。
国际饭店做的是什么国家的西餐,我说不清,因为那时上海的西餐 馆,供应的菜目都大同小异,实在很难区分是什么国家的西餐。但是要是 一定要我下个结论的话,我觉得国际饭店的西餐应该是法国菜。
当时上海的西菜,除非要单点菜单上的某几样菜(在西方的餐馆里, 这叫“a? la carte”,是个法文词组,在餐馆里用的时候,意思就是吃“单点” 的菜,而不是吃套菜), 一般所谓的“套菜”( 在西方的餐馆里,叫做“set menu” ,而在上海,则叫“公司菜”。可能是因为以前大的百货公司有餐厅 供应这种价廉物美的套菜,供去公司购物的顾客吃的缘故吧),都是一块 钱一客,有汤有菜有面包,足够一个人吃饱肚子。国际饭店在我们刚刚去 的时候,也是供应一块钱一客的“公司菜”,并不比一般的西餐馆贵。但是, 过了不久,价格就上涨了:先是涨到四元一客,后来很快就涨到十元一客, 那就吃一顿饭等于一个大学生每月工资的四至五分之一了!
国际饭店的“公司菜”虽然价格跟上海其他西餐馆的一样,但他们的 菜却更加丰盛得多:其他饭店,一个套菜一般是一个色拉,一盘汤,加上 一个主菜(主要是肉类菜,比如:炸猪排)和面包;而国际饭店的一个套 菜包括的项目要多得多:一开始上菜,头一道是冷盆:色拉一小碟;然后 上汤和面包,汤有两种可选:奶油蘑菇汤或烙洋葱汤(上海人读作“各洋 葱汤”);再来一道副菜:白汁鲑鱼;接着上主菜:记得也有两种菜可选: 炸猪排或者汉堡牛肉;最后上来的是咖啡和冰淇淋。这么一客西餐只有一 块钱,现在是简直无法令人相信了!后来涨价了,即使涨了十倍,菜目和 质量还是原样,一点不变。
国际饭店的西菜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们烙洋葱汤和白汁鲑鱼。烙 洋葱汤好像红房子也有,但远不如国际饭店的做得道地。国际饭店的烙洋 葱汤是放在一只圆形的高边汤盘中直接放进烤炉中烙的,所以,端上桌子 来时,可以看得出盘子在炉子中烤过的焦痕。因为是盘子直接放进炉子中 烤的,所以,他们的烙洋葱汤端上桌子来时特别烫,味道也更加入味:洋 葱虽烤烂了,与其他汤料完美地混在一起,但还是吃得出蘑菇和洋葱的纤 维。他们的奶油蘑菇汤也很好吃,但就没有烙洋葱汤这种其他店做不出的 特色,所以我们去吃饭,一般都点烙洋葱汤。
最近。我们在网上看到有人回忆国际饭店的西餐,说他们有罗宋汤。 我觉得他的记忆可能有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他们店里吃过罗宋汤,所以, 我觉得他们做的不像是俄国菜。
国际饭店做的白汁鲑鱼,也是别的店里吃不到的,因为这道菜是副 菜,所以,菜量不大,用小一号的盘子装。一片鲑鱼,上面浇着调过味的 奶油汁,不淡不咸,不油不腻,是一道很好的“开胃菜”。
很奇怪,我在澳洲的西餐馆中,从来没有见过有白汁鲑鱼这道菜。 这里的鱼都是用海鱼做的,不是焗就是炸,与白汁鲑鱼的味道相差太远了。 是不是因为澳洲人的口味主要来自于英国人的传统口味,而英国菜,又是 欧洲各国菜中最简单、最难吃的一种,所以澳洲西菜中没有这种美味呢? 我想,白汁鲑鱼这种菜,不像德国菜、美国菜,倒更像是法国菜吧。所以, 我说国际饭店大概是属于法国菜系的西餐馆。
国际饭店还有一个其他西餐馆没有的特色:那就是他们的环境。国 际饭店西餐厅在大楼的十四层楼,高高在上,有朝南的一排大落地玻璃窗。 在窗口一站,南京西路东段和马路对面的人民公园景色尽收眼底。上海当 时还有别的饭馆拥有比这更好的景色吗?
国际饭店十四楼西餐厅,原来可能是做舞厅用的,因为沿着大落地 窗,有一圈高出楼面的、不宽的平台,以前大概是放供舞客们喝咖啡、饮 料、休息的小桌子的。现在,也放着一圈供两人坐的小长方桌。我一个人 去吃,或者跟母亲或弟弟去吃时,总爱坐在这圈高台上,既可俯瞰窗外的 南京路,又可审视坐在“舞池”里的吃客们。当然,那时已经没有了“舞池”, 原有的“舞池”里都宽宽松松地放了一张张小方桌,每张可供四人用餐。餐 桌上,不但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雪白的浆过的餐巾,而且,一套刀叉和 汤勺也放得整整齐齐的:面包上涂黄油的小刀子搁在一个预先放在桌角上 的小碟子上。吃色拉也有专门的小叉子。喝汤有汤勺。吃鱼和吃炸猪排, 分别有两套大小不同的刀叉,顾客从外往里拿不同的刀叉。没吃完色拉, 服务员绝对不会上汤;没喝完汤,绝对不会上菜;没吃完副菜,绝对不会 上主菜;没吃完主菜,绝对不会上咖啡:国际饭店当时的服务员都是训练 有素的老年侍者,不会像现在去上海吃西菜,冷盆、热汤、主菜一股脑儿 都端上桌子,好像服务员恨不得想搬张圆桌面来,把菜都放在中间,再每 人发副筷子,让大家慢慢去分而食之吧!
很可惜,国际饭店的西餐,我大概只吃了半年吧,就关门大吉了! 可能那是因为,一则,所谓的“自然灾害”越来越严重,国际饭店的厨师也“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做不出那么几道头的西菜来了;二则,一开始我 们去吃,顾客很少 —— 大概知道他们对外开放的人还不多吧 —— 后来顾 客越来越多,也要很早就到电梯口等开门,于是就干脆关门了。不过,我 们去吃的那半年,可以说几乎是每周总至少要去一次。有时星期六下午大 学政治学习一结束,我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在回家前先坐车去国际饭店吃 一顿才回家。第二天,星期天中午,有时我又与我母亲和小弟弟再去吃一 次。
父亲那时不能跟我们去吃饭,我记得,我们总设法给他带点东西回 家。怎么带的,我却有点忘记了。因为那时限量供应,有几个人就只能点 几客菜,也不允许外带菜出去。那么,我们是怎么带菜给父亲的呢?因为 我记得,只要我母亲去,她总会在包里带一两个铝的饭盒去,将饭盒放在 桌面下面偷偷装了食物带回家给父亲的。难道那时除了公司套菜还可以再 另外单点一个菜?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