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打过工的两家中餐馆
(之五)
徐家祯
(四)
(接上文)语言学校开学上课后,我每周生活真够忙碌的:周一到周三和周五, 我早上六、七点钟起床,上厕所、洗澡、吃早饭。八点多钟出门,从家里 走到罗斯福大街的 7 号线地铁车站,坐车坐到曼哈顿的 Grand Central 站 下车,随着上班以及上学的人流走出地铁站,往南走十多分钟路,到我上 课的语言学校,大约正好九点钟。中午一下课,就匆匆忙忙赶到 Grand Central 车站,乘同一号地铁回到 Elmhurst,再走二十分左右到饭店,换 了工作服,开始工作。每天放工回家,都已经半夜十一点了。洗个澡,就 做学校的作业。一般到十二点或者更晚才能睡觉。每天睡眠时间大约只有 五、六小时。幸亏那时还年轻,能扛得过来。
每周星期四,是我饭店的休息日,上午上课,下午不用赶着去上班, 于是常常与语言班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去逛街,或者我独自一人去逛 Barnes
& Noble 大书店,看书,买古典音乐磁带。我发现他们书店有一个很大的、 卖古典音乐的 section,卖唱片和原声磁带。后来,我还发现纽约有一个自称是“世界最大”的音像商店,叫 Sam Goody,也卖唱片和磁带,有时,他 们店里大减价,我就去他们那里找我要的音乐磁带。
每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不上课,早上就可以晚一点起床。但是因为 答应老板了,要早上班一小时,所以也不能睡得太晚。十点半出门,十一 点钟到饭馆,工作到十点半、十一点下班,周末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十二个 小时。
洗碗时,忙的时候手脚没有停的时候。前面一批盘碗还没有洗干净, 服务生已经又从饭厅收来一大堆盘碗,哗啦一声,倒在我的水池里。这是 我最恨之切骨的事,心里想:外国人就是花头多,有了筷子还要用刀叉; 前菜一定要用小碟子装,主菜一定要用大盘子装;吃饭有了碗,还要盘子 盛,一套又一套的,都要我来洗。真是中国成语故事说的:大狗钻大洞, 小狗钻小洞,一板一眼,一套又一套,一成不变!
有时,手脚稍慢一点,前面的服务生或者张老板就要到厨房来喊了: “盘碗不够了,快点洗。”那时,我只得加快手脚,赶快冲洗。
每天这种单调、无聊的工作,我做了几乎一年。这一年我之所以能 熬过来,全靠的倒是墙上那个大厨的、油腻腻的小收音机,说来,可能别 人不大会相信了。
我在前文说过,厨房那个收音机原来是专门供大厨听赛马新闻的。 赛马新闻报完了,他就管自己去炒菜,电台里在说什么,他从来不听。过 了几天,我看这架收音机平时无人在听,我就寻到了纽约几个专门播放古 典音乐的电台。等到大厨一听完赛马新闻,我马上拨到我的古典音乐电台 去听我的音乐。等到了赛马新闻开始,大厨就过来把电台再拨回去。我们 两人互不冲突,各听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我听了不久,就发现了一个叫 Karl Haas (1913 – 2005)的播音员, 他每天都有一个叫 Karl Hass’ Adventures in Good Music 的节目,非常精 彩。他的节目一开头,总是用贝多芬“悲怆钢琴奏鸣曲”第二乐章的头几个 音节作为开头。所以,一听到收音机里播出这几个音节,我就知道 Karl Hass 的节目就要开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哈斯先生,原是德国犹太 人,纳粹时期逃到美国,定居下来。1959 年,他开始创作这套音乐节目, 每天一次,好像连周末都不休息。这套古典音乐节目一直持续到他 2005 年 去世。不过,他生命的最后两年,虽然节目还在继续,但已经不做新的节 目内容了,就播放一些以前播过的节目。即使哈斯先生去世后,这套节目 还是继续延续了两年,一直到 2007 年才正式终了,前后差不多播了半个世 纪!这套节目不但在纽约的电台播放,而且全世界最多的时候竟有 400 个 电台转播他的这套节目。我来澳洲不久,就发现澳洲的古典音乐电台 ABCFM,每天上午也播一小时哈斯先生的 Adventures in Good Music。所 以,我每天到大学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我放在办公室柜子上的收音 机,只要播放那套节目时我没有课,我就听哈斯先生的这套音乐节目,一 直听到 07 年结束为止。我真是他的忠实听众。
哈斯的音乐节目内容非常丰富、有趣。他不但讲解音乐作品 ,还谈 作曲家或者演奏家的生平。每周或者每月一次(我忘了),还有音乐猜谜: 播放一段音乐,让听众猜是谁的作品;或者说一位作曲家的生平,却不说 名字,让听众猜,讲的是哪位作曲家。我从哈斯先生那儿了解了很多很多 古典音乐作曲家的生平事迹,也听到了很多很多以前不知道的音乐作品。 在这家中餐馆里洗碗的十个月中,我倒丰富了数不尽的古典音乐知识,就 像上了一年古典音乐欣赏课,这倒是我事先无法预料的。
我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南澳散记 · 听音乐》中有一段,专门写到 我从这台小收音机里听音乐的事:
“在纽约的头十个月,我除了上午在学校念书, 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在一家餐馆洗碗。那个厨房里,除 了我之外还有两位广东厨师,餐厅里则有 一位干长工 的侍者。他们三位都是赛马赌博迷,大厨尤甚。他带 了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挂在墙上,专听一个电台的赛 马消息,核对自己买的彩票中了没有。他不懂什么英 文,对收音机里报其它的东西不感兴趣,不报赛马消 息时,我就占用了那架有两个波段的小收音机。就是 从那架可怜的收音机中,我发现了纽约有几个廿四小 时的古典音乐电台; 也是从这架熏满油 腻的小收音机中, 我听熟了以前在国内从来没有机会听的不少曲子。记 得我第一次听到布鲁赫(Max Bruch)的《苏格兰幻想曲》 (Scottish Fantasia),就是在那个厨房里。虽然那架收 音机的音量是那样小,音质是那样差,但《苏格兰幻 想曲》开头几个深沉而动人的音符激起了我心弦的共鸣。我联想当时的处境、心境、以及未卜的前途,在 心灵的深处升起了一种悲凉感。
“我不懂广东话,无法与同在一个厨房的厨师们谈 谈,于是音乐就成了我每天长达十小时至十二小时干 活时的好侣伴,虽然我的音乐常被大厨的赛马节目打 断,而且收音机里还时常有厨房里到处都有的棕红色 小蟑螂爬进爬出。每当大厨听完他的赛马节目,我就 把电台转到未听完的音乐节目去。音乐给我单调的洗 碗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我不再感到走进厨房连续 干十个小时单调的工作是那么可怕了,因为我每天期 待在这十个小时中,能从那架小收音机里发现新的作 曲家和曲子。我努力记住一些我喜欢的曲子、名称和 作曲家,以便以后再进一步研究。于是,厨房倒成了 我探索音乐的课堂。
“我进那家饭店半年之后,有一次,那位大厨与 老板大吵起来,一气之下离开了饭店。那架已成蟑螂 窝的油腻小收音机,当然他不会带走。于是我就正式 成了它的主人。大厨走了,二厨与那位年轻的侍者对 赛马也不再热心了,我就从此可以安心听我的音乐而 不用担心被人打断。有时,我甚至得意忘形地将音乐 开得太响,弄得好心的老板从店堂里跑进来让我开轻 点儿。就这样,那家饭馆里的收音机陪伴我度过了我 在美国最苦闷的一段时期。如果我相信上帝,我倒真 的感谢他创造了这种最奇妙的方法,在精神上支持我 度过这一时期。不然,我难以想象自己有这种毅力! ”
在北京饭店干了几个月的洗碗工,后来老板也让我去送外卖,获取 几个小费。原来,老板是雇佣一个美国小孩下午和傍晚来送外卖的。但这 家饭店外卖并不多,小孩也不每天来,有时小孩不来,倒有外卖电话来了, 老板就亲自去送。一天,老板问我有时间的时候愿不愿意去送。我想,多 赚几个钱也好,就答应下来了。不过忙的时候,还是老板自己去送。
在这家饭店干了十个月,我要转学了。住在 Elmhurst,去新学校上 学不方便,所以我要搬家。搬了家,离北京饭店就远了,不方便再干下去, 于是就提出辞职。老板一再留我,说,只要我愿意,可以改做 waiter,每 天晚一点来上班,但我还是拒绝了。只答应他需要人手时候,我有空一定 会来帮忙。
我介绍去他们饭店打杂的北京学生小阎,后来就接替我做洗碗工, 做了一段时间。我则偶尔接到张老板的电话,去帮几天忙,一直到我 1981 年 8 月离开纽约去夏威夷上研究院为止。 (未完待续)
其实就像小猫小狗,它们也能区别。
读来真像电影画面。想到《秋天的童话》。
祝徐老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