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好友夏君
(之八)
徐家祯
生死永隔
(接上文)夏镛来澳洲住了几年,可能心情舒畅、生活安定吧,开始发福了。 体重一增加,他的膝盖就有点支撑不住身体了,晚上常常会痛醒,睡不好 觉。Amy 带他去看医生,医生建议他开刀,换膝盖。两个膝盖,先换一个 严重的,另一个到时再看。幸亏 Amy 和夏镛都买了私人医疗保险,医生 可以很快安排他开刀。
在开刀前,医生要约他再谈一次,问他有什么问题,并告诉他开刀 时可能会发生什么,开刀后要注意什么。那天,Amy 正有事要去墨尔本她 儿子那里,就请我陪夏镛去看医生。事先,我打电话给夏镛,要他把想问 的问题写在纸条上,到时候一条一条告诉我,由我来翻译给医生听。结果, 到了那天,夏镛一个问题都没有写下来,还结结巴巴地想用普通话跟医生 交流,好像一说普通话,连澳洲医生都听得懂了似的。我在旁边看了干着 急。最后,还是我临时为他想了几个问题问医生后,把医生的回答翻译给 他听。
膝盖开刀后,要经过很长的一个过程才能恢复。当然,都是 Amy 一 个人在照料他。
痊愈后,夏镛就开始用起拐杖来了。我不知道,他用拐杖,是为了 膝盖开过刀,还是为了可以倚老卖老了,因为他那时也开始留起一撮山羊 胡子来,人就显得更加老相了。当然,留胡子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为了 掩盖他下巴上那条天生的疤痕吧。夏镛的另一只膝盖的疼痛,后来也渐渐 严重起来,但夏镛始终没有再去动手术。
2020 年,新冠疫情开始在澳洲大爆发。阿德莱德也有人得病,而且 死亡人数也有增加的趋势。于是,政府就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告诫大 家不要串门子,少去公共场所,等等。大学的“午间音乐会”也中止了。我与夏镛无法见面,主要只能靠通电话联系。奇怪的是,他家里的座机通话 是免费的,手机通话也是免费的,他却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来,都要我给 他打电话去。否则,一个月都可以不通音讯。我不懂是什么原因。
夏镛来澳洲没几年,就明显逐渐显得老惫、迟钝起来。那时我还没 有退休,有时夏镛来我办公室坐坐。等到我要离开办公室时,我已经把收 音机关了,东西收好了,站起来走到门口打算锁门了,他却还没有从椅子 上站起来。
后来,我发现问夏镛什么问题,他常常用“不知道”、“不记得”来回答, 连动脑筋想一想都不愿的样子。这,令我想到我退休后有一次,夏镛到我 家来一起吃午饭、闲聊。我告诉他最近读到一首宋恭宗的诗,全文是:
万事问不知, 山中一樽酒; 扫石坐松风, 绿荫满巾袖。
记得当时我们读完这首诗,都哈哈大笑,我说:“退休后要能达到这 种境地就好了!”不想夏镛很快就达到了。
2021 年年底,也是一次电话对话中,夏镛告诉我:他诊断出得了前 列腺癌。他说,医生说他的癌是发展比较快的一种,所以建议他马上做放 射线治疗,以后还要定期打激素。放射线治疗要做几十次,每天去。而且, 治疗前先要求清空直肠,还要喝很多水,让水充满膀胱。夏镛后来在电话 里告诉我,为了放疗,他吃了很多苦头:每次去,医生总不是说他直肠中 还有大便,要他再去厕所,就是说他膀胱里水不够,再要去喝。有时,已 经躺在照光的床上了,机器还没有开动,他已经小便熬不住,流出来了, 于是又要下床来再补喝水。他说,有时做一次放疗要花几小时。我想,经 过这次治疗,他一定元气大伤。
每年八月,往往是阿德莱德最冷的一个月,山上比山下常常会冷好 几度。2022 年八月,我与朋友安排好去澳大利亚北部昆斯兰州的黄金海岸 和布里斯班住一星期,避避寒。事先,我打电话告诉了夏镛。到黄金海岸 第二天早晨,我记得是星期五,我在旅馆前面的海滨草地上等我的外甥女 他们开车来接我们去玩,我还用苹果手机的 FaceTime 与夏镛通了一个视 频,给他看阳光灿烂的黄金海岸和海边散步、跑步的人群。他躺在沙发上, 说话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说:他们那里在下雨。我能想象得出阿德莱德 冬天阴雨湿冷的样子。
三天之后,外甥女和她丈夫开车送我们去布里斯班,星期二,我们 说好与以前也住在阿德莱德的一对夫妻碰头,晚上,去他们家吃饭,参观 他们面对 the Story Bridge 桥和布里斯班河的公寓。
吃完饭,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接,是 Amy 的电话,我就有点 奇怪。因为一则,与夏镛结婚后,Amy 很少给我电话,二则,他们知道我 们在旅行,没有要事应该不会来打扰我们。果然,Amy 的电话带来了夏镛 的噩耗!
Amy 说,星期一早上,夏镛说:“今天有点头痛。”大家都没有当作 一回事。星期一晚上,他们住的养老院聚餐,老人们一起吃 fish and chips (炸鱼和土豆条,一种典型的英国食品),他们总去参加。那天吃好晚饭, 夏镛还去厕所,回来说:“厕所的灯坏了,要叫管理员来修。”吃好饭,回 自己住处的路上,夏镛忽然说“头晕”,不久就开始呕吐,然后就晕倒在地 上。周围的老人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医院急诊。医生的诊断是脑溢血, 脑部大面积出血。自从送进急诊间,夏镛就没有醒来过。当晚,医生对 Amy 说,她可以先回家去休息了,有情况会打电话通知。第二天早晨七点 钟,医院给 Amy 电话,说夏镛已经去世了。夏镛去世时,八十一足岁还 不到,只能算八十岁了。夏镛与 Amy 结婚 20 年,可能算是他一生三次婚 姻中最长的一段婚姻吧。
夏镛去世后,Amy 与他在珠海的女儿通话联系后,马上把他的遗体 火化了。同年九月,夏镛的生日,Amy 在养老院为他组织了一个追思会。 现在,夏镛的骨灰还放在养老院,等她女儿来带回中国去。
夏镛生前好像并没有对我说过:他想以后把他的骨灰运回中国去。 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死在澳洲,因为他不是一门心思打 算回中国去养老吗?正是“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呀!夏镛没有想到的事, 却偏偏发生了。
夏镛走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无话不谈、有很多共同话题可讲的朋 友。我觉得,好像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大空洞,我想,以后再也找不到 有什么可以来填补了吧!
现在,我写夏镛,一方面为了纪念他,一方面也为了纪念我自己快 过去的一生吧! (全文完)
2025年 2月 2日完成
于 澳大利亚克莱佛寺爱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