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院同学百态图录
(之三)
徐家祯
独行侠
(接上文)我们班里有位“调干生”,名姚德禄。他虽是“调干生”,实际上年龄并 不比刚从高中毕业进校的学生大几岁,只是长得老相,再加戴了一副度数 很高的近视眼镜,看起东西来好像先要对一下焦才能看清事物的样子,就 显得岁数很大了。姚德禄走起路来有个特点,就是走的是小碎步:脚步跨 得很小,但频率很高,于是走起路来就好像有点跌跌冲冲的样子。往往看 他急急匆匆地往前走,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迈出多远。这,也可能跟他的深 度近视有关吧。姚德禄说起话来,也有点像他的走路,说话语速很快,但 有点结巴,所以结巴了半天,实际上也没有说出多少话来。他有个口头禅: 别人说了什么,他习惯于说:“啥物事呀?啥物事呀?”(上海话,意即“说 什么呀?”)即使已经听懂了,也会这样说几遍。有时,他还会自说自话 似的,嘴唇不自觉地歙逼开合。
姚德禄的床位在窗户的左边,睡下铺,与郑蔚然的床位正好面对面。 在我印象中,虽然后来我们的宿舍有过调整和变动,但姚德禄好像一直跟 我和郑蔚然是一个寝室的。
后来我发现,安排宿舍时,大概有个原则:年纪大的“调干生”,比 如:郑蔚然、姚德禄,总是安排在下铺;身体不好的,也总是安排在下铺, 比如:有支气管炎要吐血的夏镛,就一直睡下铺。而年纪比较小的应届毕 业生,则一般总安排在上铺,比如:我和王国杰,就从来没有睡过下铺。 其实我倒更喜欢睡上铺,因为比较干净。班里或者寝室里开起会来,大家 总都坐在下铺的床上,因为宿舍里没有那么多凳子和空间可以给大家坐, 所以,下铺总容易被人坐脏。有时有外寝室的同学来串门,也总坐在下铺 的床上。那时,要是睡的是上铺,就可以不管寝室里有没有外客,不用等 他们离去,随时都可以自管自地爬到上铺去休息。
平时学生们除了上课和吃饭,凡是在宿舍的时候,大概总是爬到自 己的床上躺着或坐着休息、看书、缝补、闲聊的,因为除了四张双层床和 中间拼成“丁”字形的四张长课桌,寝室里也没有可供八个学生站着或坐着 的空间了。夏天,上海郊区蚊子很多,我们要自带蚊帐去,挂在床上,但 一般总要等熄灯睡觉前才将蚊帐放下。秋天一过完,我们就把蚊帐拆掉, 带回家去清洗,准备明年再用,因为睡在蚊帐里气闷。姚德禄却有个怪习 惯,不管春夏秋冬,他的床上总挂着一个蚊帐,而且,只要他在床上,他 总爱把蚊帐放下。有时,他人不在寝室,他床上的蚊帐也是放下的。我不 知道这是因为怕别人去他床上坐,弄脏他的床单,还是放下蚊帐可以更加 安静地休息。
姚德禄刚进校时,有一段时间,跟我和徐剑刚比较接近。后来我与 夏镛接近了,他们俩也仍参与我们的活动。但是后来因为兴趣爱好的不同, 他们俩与我们俩就渐渐分开了。从此以后,姚德禄就成了独行侠:独来独 往,不跟任何同学结伴。但是,姚德禄跟我还时有交往。
姚德禄住在虹口区,他毕业后就分配在虹口区的长风中学,跟另一 个叫马桂珍的女同学分在同一所中学。但是,现在忘记了,不知什么原因, 除了“文革”之中,大家人心惶惶、不再往来以外,我跟姚德禄始终仍然有 些往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暑假期间,我每年到杭州去看外公外婆,总要去找 也在杭州度假的姚德禄。姚德禄有个姐姐,姐夫是浙江铁路局的党委书记, 所以家就住在北山路保俶塔的正下方一座两层楼的小楼房里。杭州的西洋 式房子,都是用很窄的青砖建的,这栋小楼也不例外。小楼底楼和二楼中 间的墙上,正中挂着一个铁路局的大红标记,很显眼。这栋楼虽不大,但 位置实在真是绝佳。北山路是一条绕着宝石山而筑的不长的马路,五、六 十年代不通公共汽车,别的车辆也很少走这条冷僻的马路,所以特别安静。马路两旁树木成荫,即使盛夏,杭州往往暑热难熬,但北山路上却总是绿 荫深深,一片清凉。更加令人神往的是,北山路只有靠山那面有房子,另 一边就是西湖,没有任何建筑挡住湖景。那栋从属于铁路局的小楼外,有 个空无一物的小院子,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再跨过马路,就到西湖边了。 其实,不用出门,只要站在小楼二楼的长廊上,就可以看见满眼湖光山色。 我猜想,以前这座楼一定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别墅,49 年后被政府没收了, 做了铁路局党委书记的住宅。其实,这条路上以前一路都是私人的别墅、 庄园,蒋经国的别墅也在这条路上。
“文革”之前,姚德禄大概每年暑假都要到他姐姐家来避暑。我也就 趁到杭州探亲的机会,到姚德禄的避暑山庄欣赏一下西湖景色。有时也会 与他一同到后山去爬一爬宝石山。
记得六十年代初的有一年,我跟姚德禄还约好一起坐火车去绍兴作 一日之游。当时,从杭州到绍兴只有慢车可坐。很早出发,近中午才到。 那时的绍兴城里还到处是破破旧旧的老房子,我想,大概与鲁迅住着的时 候见到的绍兴城不太会有很大差别吧。
午饭之前,我们赶紧参观了鲁迅故居和陆游与前妻唐琬相遇的沈园。 那时,沈园里还有居民住着,十分杂乱。不过我们进去观看,倒也无人阻 拦。下午,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去东湖、大禹陵和王羲之的兰亭,因为从 绍兴城里没有公交车可以去远郊,或许就算有,我们也赶不上班次。记得 那天天气很热,三轮车夫汗流浃背,弓着背,费劲地蹬着车子,像蜗牛爬 一样爬到目的地,我真同情车夫为了赚这点小钱所付出的代价。傍晚,我 们去了城里府山(卧龙山)上的越王台。到越王台时,已经时近黄昏,夕 阳照在空无一人、杂草丛生的越王台上,一片凄凉;只见台下一大片平整 的空地,也长着野草,大概是越王以前检阅士兵的场所。我顿时触景生情、 怀古伤今起来。那时,真的产生了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两千年前去了的错觉。以后,我又去过绍兴几次,每次也总上越王台去寻古,但是现在建满 了亭台楼阁,毫无古意,总寻不回与姚德禄一起去那次的感觉了。
“文革”之后,我与姚德禄又联络上了,好像他说他姐夫在“文革”中被 群众批斗致死了,姐姐一家被赶出了北山路的房子,所以,以后他再也不 会去杭州了。不过,每次回国,我们总会在老同学聚会时见面。有一次, 我们还乘车赶到虹口去看他。他说他住的是外甥女买的房子。我怀疑,那 位外甥女,很可能就是他杭州姐姐和姐夫的女儿吧。姚德禄告诉我们,他 结过婚,但很快就离婚了,所以没有孩子。我们没有细问原因。那时,他 独自住在一套两房一厅的屋子里,郑蔚然看了赞不绝口、羡慕不已。后来, 姚德禄还托我从澳洲带些草花的种子给他,种在花盆里,每天浇花赏花, 倒也自得其乐。
姚德禄跟徐剑刚一样,也不用手机、电脑。所以,每次我与他们联 系,都是我打电话过去。但是,姚德禄却热衷于炒股。有一时期,他每天 上午都要去股票交易所看行情,在电话里也常很兴奋地与我说股市的上落。 不过,后来股市不佳,他就不再谈论股票了,不过我知道他还在炒股。每 次与他通话,他总谈论最近吃些什么。姚德禄很讲究养生之道。他说,他 每天总洗冷水浴,一直要洗到十一月冬天了才停止;到第二年春天,再重 新开始。早晨起床前,他总先把全身按摩一遍。他每天吃的,以蔬菜为主, 常吃番薯、 南瓜、水果之类。他说,他每年体检,所有指标都正常,但是, 我的感觉是,他有点讳疾忌医的样子。
去年二月,我照例给王国杰、徐剑刚和姚德禄三位老同学都打电话 去问候,但姚德禄家却没人接电话,这有点反常,因为我知道他的活动规 律:上午一般要出门散步、购物,中午以后一定会在家。但是,我打了几 次电话都没人接,就有点奇怪了。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想再打去试试, 结果倒有人接电话了。那是姚德禄雇着的钟点工接的电话,说姚德禄前几 天摔了一跤,被居委会送进护理院去了。我挂了电话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国杰和徐剑刚。王国杰是个热心人,在网上查了许多信息,打了很多电 话,最后终于查到姚德禄住到虹口区一个护理院去了。他还抽空坐公交车, 特地花了一个多钟头去看了姚德禄一次。去看他前,王国杰给我发了一个 短信通知我,我就等王国杰在姚德禄床前时,与他们俩通了个电话。姚德 禄说话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但他说腿伤已经好了,不过目前还是以卧床休 息为主;他还说,在护理院很开心,准备长住下去了。但是因为他不用手 机,所以,自此以后,我们就与他失去了联系。以后,即使他去世,我们 大概也不会知道了吧。(未完待续)
跟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