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廿二章
再谈买书
唐张九龄在《敕幽州节度张守珪书》中说: “便不可失,时不再 来。”当然,这一方面说明要抓紧时机,一方面也说明时机之难得。既然“便不可失,时不再来”,那么,已经失去的时机如果再来,那就是难而又难的了; 然而,如果失去而复来的机会又一次失去,那么,当事人的感想又会如何呢? 我倒就有这么一次经历。
在《南澳散记》第二十五章〈买书〉中,我写过这么一件事:
“今年(指一九八八年)四、五月,Treloar Michael 在圣彼得区的大礼堂组织了一次大贱 卖,我也去了。那天的书倒很便宜,但我转来 转去找不到一本我想买的书。正想离开,见近 门处一张桌上放着一本很古老的书,拿起一 看 , 是 狄 更 斯 (Charles Dickens) 的 Bleak House。仔细再看,发现还是一八五四年出版 的初版本。书面是皮的,烫金,当然磨得很破 旧了。书面的角也已磨破、磨圆。书已一百多 年了,不知多少人看过,摸过,还希望它怎么 新呢?我一向欣赏狄更斯的小说,更欣赏狄更 斯小说精致、生动的插图。那本书里,每张插 图都像原版铜版画一样,一根根线条都印得清 晰可辨。一看书价,标着:原价五十元,减价二十五元。我实在想买,但又一想,买回去看 是不一定会看的;我又不是藏书家,买一本明 知不会看的书回去放在书架上作甚么呢!如果 此书只卖五块、十块,我或许会买下,可现在 却要二十五块呢!(八八年的二十五元还不是 一个小数)......这么一转念,我就不买 了。...... 不管怎么,自从那次失之交臂之后, 每次去旧书店,我都一本本古老的书仔细看 过,看我能不能再巧遇那本插图精致的狄更斯 了。当然,我知道,再有这种巧遇大概得等奇 迹的出现。”
然而,没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 而且就在一年之后。这是今年 二月中旬,旧书商 Treloar Michael 又组织了一年一度的旧书拍卖,地点仍在圣彼得区大礼堂,时间也是星期六、日两天,星期六那天营业 到晚上九点。
那天上午,我匆匆做完每周六上午的例行家务,赶去看书、买书,当然,我是不会忘记去年因一念之差而失去得到机会的那本狄更 斯的,虽然我并不抱任何希望: 世界上哪会有那样的巧事,同一本旧书会在书市遇见两次? 每次书籍拍卖,去买的人那么多,我不买,别人 也会不买? 更何况那位书商在城里有两家大书店,他会将狄更斯藏起来,放一年,不拿出来卖? ......
想虽这么想,但仍抱着侥幸之心希望能让已失去的机会重来一 次。走进礼堂,我先找到沿墙壁放着的一张长条形桌上的古旧书籍: 有一百多年前报纸合订本、有本世纪初的百科全书、也有半个多世纪 前的游记,等等、等等。忽然,我眼前一亮,看到一本皮脊、烫金、 书角磨圆的书籍。赶紧拿起一看,竟然就是去年那本没有买到的 Bleak House!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正是去年那本!插图画得那么精致、 印得那么清晰; 连书的封面上贴着的标价签条都就是去年那张,只是 去年用铅笔划掉的原价现在仍然恢复:5 0 元。
我将书捧在手里,好像找到了一个失踪的孩子,也好像书已属于我了。我想当场将它买下。然而,又一想,进门时见到墙上贴着告 示: “书籍拍卖剩下的书籍,在第二天(即星期天),一律半价!”这就是 说,如果此书明天还在,就只要 2 5 元,跟去年见到时一样。当然, 我无法让老板将此书替我保留起来,明天去付半价,因此,难保在星 期六一天之中就没人将它买走。但是既然去年在拍卖书市上放了两天而且后来也减了半价而没有卖掉,可见此书似乎并不热门。为什么不 再等一天来买,因而可节省一半价钱呢? 总不至于卖了一年都没卖掉的书,就这么巧会在这一天中卖掉! 再等一天吧!
想着,我又把书放回了原处,到别的书桌上看起书来。但在书市的一个多小时中,我几次走过去拿起那本书来,考虑要不要再等一 天,但每次都被 “等” 的念头说服。最后,我将书移到比较不显眼的角 落,买了一、二本别的旧书走出了书市。那时,已近中午,我想,只要在今天余下的九个小时中此书不被人注意到或者不被人看中,明天九点,书市一开门,那本书就可以是我的了!
那天晚上,我有点心神不定,不知是否已有人将那本狄更斯买 去了。直到晚上九点,我才定下心来,因为不论如何,此书命运已定: 要么已被人买去; 要么还在那儿,那么它将是属于我的了,因为我决 定第二天九点去等书市开门。
第二天,起得很早,离九点还远。前一天晚上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完成,我想,写完文章再去也不迟,即使九点半、十点到书市,只 要那本书昨天没被卖掉,那么今天上午也就不见得会在一个小时中卖 掉; 何况这本书已卖了一年; 更何况谁星期天起一大早去买书?......
于是,我定定心心写完文章,驱车到书市已十点过了。心里怦怦跳着走到我昨天放书的地方,书已没有了! 我心里一沉,但仍满怀希望: 可能有人看了看,也像我一样把它挪了个位呢? 我从头一本本找起 来。身边有位约三十岁的金发妇女,手里捧了十多本书,绝大部份都是古版本。我的眼光在她手中的书上一一扫过,忽然发现最下边一本正是那本狄更斯! 我等了一年、找了一年的那本书竟然让她捷足先登了!
我突然头晕眼花起来,真想放声大哭一场。要是我早来半小时, 说不定只要早来十分钟,那本书不就是我的了吗? 只要十分钟呀! 那篇 该死的文章! 我那该死的念头!
不一会,我眼瞪瞪地看着那位金发女郎捧着一大堆书去付款了。 我真希望她一不小心将那本宝贝遗漏在桌上,或者她最后改变主意, 或者发现钱带得不够......当然这些事中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将是奇 迹。但既然老天已让奇迹发生了一次,为何不能再让它发生第二次呢? 然而,奇迹终于没有发生第二次。我看着她将书装在一个纸盒中拿走 了。
我失魂落魄地在书市中兜来兜去,心中莫名地烦恼、后悔、怨 恨,但除了自己,我能怪谁呢? 最后,我买了一套本世纪初出的百科全书和一本比狄更斯更早几十年出版的英国女作家的作品。那位作家的 名字我以前并未听见过。我买那两套书的一半原因是作为对我自己的愚蠢行为的惩罚!
古人说: “智者贵于乘时,时不可失”。智者能“乘时”,那么,不 能“乘时”者就是愚者了。而时机来了两次都白白错过者,一定是个大 傻瓜!
我写这段亲身经历,就作为《南澳散记》〈买书〉一章的补记吧。 当然,不是收藏过东西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心情的。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于南澳阿德莱德东城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