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来读去还是来读红楼梦吧(十)
3、尘世相遇,何等眼熟
吃完饭了,贾母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王夫人跟李纨、凤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几位小姐,贾母觉得比较放松,就随意问黛玉念什么书,黛玉说只刚看了《四书》。
议:在我看,这回写得好的正是贾母问林黛玉读了什么书。林黛玉回答刚看了四书。不着意,放松样。生活原生态。
梅洛尼看马斯克的眼神,还需要说明吗?
细节是灵魂,而这细节常常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读《红楼梦》,得找这些个。不多。
蒋勋说:
“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宝玉要出场了。男孩子走路快,脚步重。王熙凤出场时是话先出来,宝玉出场,是脚步声先来了。这时丫环进来报说:“宝玉来了!”
黛玉心里一直有个悬念,就是宝玉。所以当说宝玉来了,作者又立刻跳着写黛玉,她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丫头话音未落,宝玉已经进来了。这里在说一个十三岁男孩子的急躁,动作很快。
下面就开始描绘宝玉了。他装束繁杂:“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又写他的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宝玉的漂亮不只在于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绘出来。他连生气的时候都有一点像在笑的样子,发怒的时候看起来都是有情的。
后面写到最重要的:“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这个玉就是他生下来时含在嘴里带出来的那块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时候和一个人第一次见面会觉得面熟,其实就是有好感。
佛教中常常把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经接触过的东西,在这一世里它的记忆还没有断。
议:在这里看得到什么叫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像看得到曹雪芹在费尽心机地在琢字琢句。
用功,神往往不在。这段写得太用功,用得有点过。炼字炼句,像读修辞范文。
文笔,很拘束,小媳妇状。何必?
两人都觉得很熟。贾母对此的反应最准:这样在一起玩就容易和睦了。
戴安娜,看了又看,谁能近?查尔斯都离了去。郝本如花,展厅里的;茜茜公主,就觉得近了几步。欧美见到的靓帅,皆慕而隔。
觉着熟,从而近,看对方,其实是在发现自己:原来喜欢这一款。这可能是好感于对方,也可能是“自己原来就这个水平啊”的自省。林妹妹是自省多于好感,宝哥哥反过来。
曹雪芹在这里是在写回忆。很浓的“纸上谈兵”的味道。豆蔻年华的女孩的心理,当有比这更多的细节。我的刚满两个月的孙女,前天被她爸声音吓到,愣,眉红,撇嘴,就是不出声。她爸一声“ sorry”之后,“哇”迸,泪盈。整整一个短篇。
这种文章,小小的华而不实。
来勺鸡汤:读文学,别读写得太狠的地方,读不注意滑笔的地方。
4、作者对自己又爱又恨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对他说,去见你娘来。这样就错开了黛玉跟宝玉之间的衔接。一个好作家懂得怎么隔断,让读者在读的时候急着想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议:“一个好作家懂得怎么隔断,让读者在读的时候急着想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这不是“好”,而是不好。精心设计,钓鱼式写作,要不得。曹雪芹这样的败笔,在红楼梦里,很不少。他大体上没有走出话本的审美。
汉语文章,只有写信时,才最正常。所以,倒是可以当作一个经验,拿起笔,问自己,是不是在写信?然后,不断地回到这一点。
自己读过最好的汉语文学,是《报任安书》,《两地书》。还有《鲁迅日记》。
一个好的作家,不会想到要写好文章。我儿子小学时说的。怎么会错?
红楼梦的显著毛病,是千万百计地想写出好文章。晚清和清代的文人,都有这个毛病。他们其中有“非秦汉文章不读”主张的人,可见,想写好文章的心事有多重!
笔和心有轨道。中国人一不写信,就出轨。
《论语》里写得好的句子,是写出“我的老师”意思的句子;一写成“孔夫子”,就成鸡汤。
《商君书》,是为国家出谋划策,但读久了,读细了,更像是看到一个人在阴森森的油灯下,倾倒胸中对人类的恶毒,自己把自己的下水倒出来细数。
《史记 秦始皇本纪》,其实可当另一封《报任安书》看,把历史记载写得像私信,而且是留给抽屉的那种,就司马迁做到了。
但信中别看公开信,别看“上书”,折子。那是生意。
总之,自己对自己有话要说时,下笔;自己对自己有不得不说的话时,下笔。而好多女人,根本就不下笔。常常在咖啡馆里看着邻座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姐,看着我的小孙女,会突然觉得,写文章就是为男人设置的。真的,就是他们写的信,也是写的。拿它们全当回事,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