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扩散时代

川普2.0政府撇开乌克兰和欧洲盟国，单独与俄罗斯勾兑俄乌战争停火条件。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的国家秩序如柏林墙轰然倒塌般迅速瓦解 - 欧洲领导人突然意识到他们自二战以来所依赖的核保护伞可能不再。法国总统马克龙3月5日表示，忽视俄罗斯对欧洲的威胁是“疯狂的”，并愿意讨论将法国的核威慑扩大到巴黎在欧洲大陆的盟友（下图 rferl）。

即将上任的德国总理默茨也在讨论将法国和英国的核威慑扩大到整个欧洲的可能性（下图 U NITED24 Media）。波兰总理图斯克（Donald Tusk）则表示“如果我们拥有自己的核武库”，将会更安全。无疑，如果德国和波兰这类欧洲国家也拥有了核武器，欧洲会更安全，因为俄罗斯的核威慑对这些国家不管用了。推而广之，既然欧洲人可以拥有自己的核武器，为什么韩国不行？毕竟，朝鲜无时无刻不在威胁要对韩国施以核打击。那么日本呢？要知道，日本面临俄罗斯，中国大陆和朝鲜三个拥核国家啊。台湾呢，既然美国的保护承诺靠不住，大陆的常规军备远超台岛，拥核不失为台湾拒统的最后底牌。新一轮核扩散似乎即将发生，或已经开始。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由恐怖分子或流氓国家发起的，而是由以前被称为美国盟友的国家发起的。防止核武器大规模获取的防扩散制度是各国自愿采取的协调一致的自我约束行为，各国之所以坚持这一制度，是因为它们觉得有这个制度比没有这个制度更安全。很大程度上这个制度坐落在一个更广泛的国际体系中，这个体系由盟友美国的力量监管，因而让各国感觉安全。可现在川普政府目前正在撕毁的正是这种包括北约等机构在内的国际伙伴关系网络，包括欧洲在内的国家还有安全感吗？

由此可见，如果美国主导的自由秩序崩溃，防核扩散制度也会随之崩溃。而那些极力想要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将难以继续与美国成为盟友，他们不再相信自己可以依赖美国的安全保障，甚至可能得开始担心美国的胁迫。因为川普说过，欧洲国家都在揩油占美国的便宜，欧盟成立的目的，就是占美国的便宜。已故政治学家、前加州贝克利大学教授沃尔兹（Kenneth Waltz）曾说过，在核武器扩散问题上，“核弹越多越好” - 因为所有国际竞争都会因为相互毁灭的前景而持久稳定下来。世界可能很快就有机会检验他的假设正确与否了：由于核扩散过程中最危险的阶段总是各国即将跨过核门槛的时期，除非川普政府改弦易张，否则未来几年世界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核危机。

戴高乐的先见之明

在经历了三十年的战争和经济危机之后，美国决策者于20世纪40年代开始建立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长期以来，各国出于粗暴的短期自身利益而采取以邻为壑的经济政策和推卸责任的安全政策，从而引发了经济和社会动荡、侵略性独裁政权的崛起，并最终导致全球大屠杀。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华盛顿决定尝试采取开明的长期利益，将国际政治作为一项团队行动。这意味着与志同道合的盟友合作，建立一个稳定、安全的框架，让团队成员国可以无所畏惧地共同成长（下图 THE BOWIE NEWS）。

这个国际秩序是建立在超强的美国实力之上，这是远超美国国力的所有成员国集体的实力。建立国际秩序既非愚蠢的利他主义，也不是玩世不恭的新帝国主义，而是一种理解，即在现代世界，经济和安全需要超越国家层面予以处理。美国政策制定者认识到，资本主义是一场正和博弈，参与者可以共同成长，而不是牺牲彼此。在朋友之间，安全可以是一种非竞争性利益。因此，华盛顿没有像先前的主导大国那样利用其压倒性实力剥削其他国家，而是选择帮助发展盟友的经济并支持他们的防御。美国政策制定人希望在更大的充满敌意的霍布斯国际体系中，创造了一个不断增长的洛克式合作区，各国在这个不断增长的合作区内相互竞争但不会试图统治或消灭对方。

作为战争的终极工具，核武器给世界秩序带来了独特的挑战。那就是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将获得战略自主权和胁迫力，而没有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将成为被胁迫方。毫无疑问，所有国家都希望能获得核武器 – 每当一种现新的军事技术出现时，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出现了一个粗略的解决方案，即美国通过威慑拥有核武器的敌人，同时利用其强大的军力保护盟友和自己，从而消除了盟国拥有独立核计划的必要性，也就避免了大规模核扩散。1970年通过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让美国、苏联、英国、法国和中国大陆保留了各自的核武库，但其他签署国则必须放弃发展核武器，使威慑得以继续发挥作用。不扩散条约应该说是合理的，因而基本上一直有效。

世界上有关核领域的大部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超级大国身上，后来则是朝鲜（2006年拥有核武器）、伊拉克（寻求拥有核武库）和伊朗（目前正处于发展临界点）等流氓国家。然而，由于最近发生的美俄私下勾兑俄乌停战一事，经常被忽视的英国和法国最初如何拥核的案例受到了更多关注。英国于1941年启动了世界上第一个核武器计划，两年后将其与美国的曼哈顿计划合并。当华盛顿在二战后停止合作时，伦敦决定继续独自进行核计划，并于1952年成功试爆了第一枚核弹。与此同时，法国于1954年开始秘密进行军事核计划，并于1960年成功试爆了第一枚核弹。

为什么法国会在已经受到美国核保护伞保护的情况下发展并获得核弹？因为法国总统戴高乐根本不相信华盛顿会履行其安全保障。他认为，扩大威慑是虚伪的，巴黎要想有真正的安全，就别无选择，只能拥有自己的核能力。正如他在1963年所说的那样，“美国的核武器仍然是世界和平的基本保障……但美国的核力量不一定能立即应对欧洲和法国的所有突发事件。因此……[我们决定] 用我们独有的原子力量武装自己。” 法国人称之为 force de frappe - “打击力量”。几十年来，大多数非外国分析人士都对戴高乐的说辞嗤之以鼻，认为它反映的是法国人的极度自傲或偏执，而非严肃的战略逻辑。但在川普2.0政府执政的几周后，现在很少有人会嘲笑它了，因为戴高乐总统此举的确很有先见之明。

外交转向下的俄乌战争 

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后，世界核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超级大国之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世界却面临一个最紧迫的威胁 - 前苏联核材料和专业知识向其他国家或次国家集团扩散。这其中就有在现已独立的乌克兰境内的苏联核武库库存核弹问题。在其他国家的施压下，基辅同意在不会遭受任何经济和国防损失的条件下，将所有库存核武归还给莫斯科。乌克兰的举措被写入1994年的《布达佩斯备忘录》，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乌克兰加入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而美国、英国和俄罗斯则给予这些国家安全保证（下图 facebook）。

对此，有人认为乌克兰人犯了一个错误。例如，政治学家米尔斯海默 (John Mearsheimer) 1993年在《外交事务》上撰文指出，乌克兰最终需要对抗俄罗斯的复仇主义，而保持核能力是乌克兰抵抗俄罗斯最无争议的方式。他写道：“乌克兰无法用常规武器抵御拥有核武器的俄罗斯，包括美国在内的任何国家都不会向乌克兰提供有意义的安全保障。乌克兰的核武器是阻止俄罗斯侵略的唯一可靠力量。”但对核扩散的担忧超过了对未来战争的担忧，因此苏联解体后的乌克兰最终拥有了的是一支去核后的常规军队。

此后的二十年，拥有常规军队的乌克兰对俄罗斯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乌克兰日益向西方靠拢乃至以橙色革命（2013年）推翻民选的偏俄政府，让俄罗斯愤怒不已（下图 DW/The Moscow Times）。普京总统决定给基辅一个教训，便在乌克兰南部和东南部俄语人口省份煽动分离主义运动，然后派遣俄罗斯军队“协助”他们，迅速占领了克里米亚和顿巴斯部分地区。此后，低强度冲突和未决谈判持续了数年，直到2022年，普京以“使乌克兰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的口号，发动了一场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旨在让“中立、非军事化”的乌克兰成为像奥地利或瑞典那样的永久中立国，甚至有可能的话将其重新纳入俄罗斯本土，成立一个听从莫斯科命令的傀儡政府。

鉴于俄乌双方在规模和实力上的巨大悬殊，世人普遍认为乌克兰难以抵挡俄罗斯的猛烈攻势。但乌克兰人经受住了俄罗斯军队的第一击，以鲜血和生命保住了首都基辅，同时赢得了美国和欧洲的刮目相看和持续增加的军事和经济援助。这场爆发时人们认为一边倒的战争，却延续了三年多并演变为一场阵地战和消耗战 - 俄罗斯继续控制着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大部分地区，而乌克兰则成功打入俄罗斯库尔斯克州（最新消息说乌克兰军队基本完全撤出俄罗斯库尔斯克州）。拜登在位时的美国政府及其欧洲盟友仍致力于让基辅继续参战，而普京也愿意将国家所有的庞大资源投入到这场战争中，这让他越来越占优势。

但铁打的美国，流水的政府。2025年1月重返白宫后，川普凭着他精明的商人本能和纵横捭阖的交易策略，执政伊始便宣布了要迅速结束战争的意图。有两党一致的中国大陆这个头号竞争对手，川普总统本人越来越显示出来的对俄友好态度 – 买卖不成仁义在，再不济俄罗斯也不会一边倒地完全与中国同仇敌忾。他的政府提出了俄乌停战协议倡议并将其付诸实践。但乌克兰及其欧洲盟国发现美国政府正迫使乌克兰接受俄罗斯的要求：割让领土、削减军备、政府更迭以及转对东方（俄罗斯）友好。究竟川普政府的亲莫斯科倾向会走多远，这取决于美国的（连俄抗中）外交政策，也取决于俄罗斯如何接收川普抛出的绣球，以及川普政府与盟友的沟通和协作。无论如何，最近几周美俄、美欧乌，关于俄乌停战的事态表明，美国之前对乌克兰和其他国家的支持承诺已经不再完全可信。

历史证明戴高乐关于拥有自己的核打击能力的主张是远见英明的，米尔斯海默关于乌克兰放弃核弹是自废抗俄武功的预言也不幸一言中的，被实践证明是正确的。那说明什么 - 延伸威慑就一骗局，相信并依赖它的人非傻即蠢或坏。对于许多受到威胁的小国弱国来说，这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效仿法国，通过发展自己的威慑力量来保护自己呢？

下一个拥核国

既然美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可靠的盟友，受保护国就会从别的地方寻求帮助甚至获取威慑资源。例如，即将上任的德国总理默茨表示，他将“与英国和法国讨论他们的核保护是否也可以扩展到我们”；其他北约成员国也可能会这样做。英国首相斯塔默和法国总统马克龙则对这个想法持开放态度，这意味着英法两国向别的欧洲国家提供核威慑 - 真正的欧洲威慑力量（下图 IISS/WION）。如果英法真正将其核威慑扩展至中、东欧国家，那会有助于在后美国时代稳定欧洲安全。但那些认为华盛顿背叛了其核威慑承诺的国家，也会对所有未来的扩展威慑（包括英法两国可能提供的核威慑）产生怀疑。因为美国的行动表明，由其他国家承诺的核威慑不可靠。当年，伦敦正是因为不相信华盛顿会保卫它而发展自己本国的核威慑力量，巴黎发展本国的核武器系统也是因为法国不相信华盛顿或伦敦会在关键时刻为法国提供核保护伞。既然如此，为什么其他国家现在要相信伦敦和巴黎会在需要时保护他们呢？毕竟：如果在同一事情上被骗两次，那个被一骗再骗的傻B就该是自己了。

因此，一些国家可能会决定自己制造核弹成为拥核国家，以防万一。鉴于目前为防止出现这种情况而实施的所有限制，核扩散并非易事。制造核弹需要汇集严肃的核专业知识、大量裂变材料以及制造高端武器的能力；这需要数年的持续努力，耗资数百亿美元。但这并非就做不到。比如以色列在20世纪50年代启动核武器计划后，在法国的大量帮助下。据信已于20世纪60年代末研制出了第一枚核弹，并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又增加了数百枚。与此同时，印度和巴基斯坦也先后在在20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成功试射了各自的核武器。

而经受过核弹痛苦的日本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它发展出了一种潜在的核能力，必要时可以迅速组装成武器。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东京就承诺不拥有核武器，不生产核武器，也不允许核武器出现在日本领土上。但它也获得了先进的民用核能计划、大量的分离钚储备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本土国防工业。如果愿意承受国内外的压力和非议，任何一届日本政府都可以在数月内迅速制造出核武器。

那么下一个会发展核武器的国家/地区会是谁呢？很有可能会是乌克兰和台湾，这两个国家/地区显然受到拥有核武器的强大邻国的威胁（下图 reddit/Youtube）。（台湾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已经尝试过两次，但每次都被美国抓包并勒令销毁。）但是，一旦乌克兰和台湾开始拥核进程，俄罗斯和中国大陆很可能会在乌/台组装完成核弹之前对它们发动先发制人的攻击：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基辅/台北获得安全的尝试很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 乌克兰和台湾的毁灭。如果伊朗跨过核武器化的最后门槛，它也会引发美国或以色列的先发制人攻击 - 灭国的结局。

那么，深受北朝鲜核威胁的韩国呢，它会是这波核扩散浪潮中第一个新拥核国吗？韩国于1975年加入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但它可以随时退出，并可能得出结论，它需要独立的核能力来抵御来自朝鲜的威胁。韩国官员已经开始谈论这种可能性，如果美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这种讨论肯定会加剧。问题是如果首尔真发展出了核武器，东京可能也会效仿发展日本的核武器 – 两国不是条约盟国，却有着数百年冲突的历史。朝鲜、韩国和日本都有核武器了，作为亚洲付警长的澳大利亚必须得有，要不怎么辅佐美国警长管好印太啊。看到了吧，这是连锁反应，或曰“多米诺骨牌”效应。

在欧洲，除德国外一些波兰将军一直在公开考虑超越对法国和英国的依赖，建立自己的核力量。波兰总理图斯克 (Donald Tusk) 在3月7日对波兰议会的讲话中似乎支持这一想法。他说，波兰“必须寻求最现代化的可能性，包括核武器和现代非常规武器。仅仅购买常规武器，也就是最传统的武器是不够的。”（下图 facebook）与此同时，北欧和波罗的海国家的官员肯定一直在私下讨论核武器问题。如瑞典在20世纪70年代就有一个独立的核计划。

谈到欧洲和亚洲国家/地区的拥核诉求，就应该也将现存核武大国美、俄和中国大陆，尤其是俄罗斯和中国大陆的感受。伊朗远离美国本土，但当美国政府得悉伊朗进行铀浓缩时，即计划对伊朗动武 – 摧毁其纳坦兹铀浓缩厂，伊斯法罕铀转化厂和阿拉克重水工厂，虽然伊朗称其铀浓缩目的是为核电厂制备燃料。难道俄罗斯和中国大陆不会仿效美国对临近的乌克兰、波兰日本和台湾的核设施实施先发制人的打击，将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吗？当波兰、日本等盟国遭到攻击时，美国要兑现承诺与俄罗斯和/或中国大陆开战吗？可当川普尽全力避免与哪怕是蕞尔小国打仗时，他愿意与实力接近的核大国对打？此乃题外话。

上述一切皆系未定之天不确定，全都取决于川普政府是否真的会放弃其多位前任和几代人建立起来的联盟。但若是川普的确是要give Russia a break，与俄罗斯人妥协以便全力以赴地对付中国大陆，那么即使美国承诺持续为欧洲盟国提供保护，如果这些美国的欧洲盟友依然坚持要发展欧洲自己的核威慑，没有人会对此感到惊讶。这是一个精彩的世界，这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更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世事难料，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 肯定有更多的国家在认真考虑为什么不拥有自己的核武器。

* 本文相当一部分内容参考Rose撰写的《Get ready for the next nuclear age》一文。

参考资料

BBC News 中文. (2025). 乌克兰新一轮谈判即将展开，美、俄、欧三方有何盘算. 链接 https://www.bbc.com/zhongwen/articles/c80yg0j9m31o/simp

Bilefsky,D., Perez-Pena, R. and Nagourney, E. (2022). 乌克兰战争的根源：一场危机是如何酿成的. 纽约时报中文网. 链接 https://cn.nytimes.com/world/20220421/russia-ukraine-nato-europe/

Herszenhorn, D. M. (2013). 不满总统亲俄远欧，乌克兰人上街抗议. 纽约时报中文网. 链接 https://cn.nytimes.com/world/20131202/c02ukraine/

Kirby, P. (2022). 俄乌战争：俄罗斯为什么入侵乌克兰？普京想得到什么？ BBC NEWS中文. 链接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0618047

Rose, G. (2025). Get ready for the next nuclear age. FOREIGN AFFAIRS. 链接

Tucker, P. (2025). Experts fear cascade of nuclear proliferation as Trump shakes alliances. Defense One. 链接 https://www.defenseone.com/threats/2025/03/experts-fear-cascade-nuclear-proliferation-trump-shakes-alliances/403633/?oref=rf-homepage-top-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