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是大地主,母亲的几个姐姐也都嫁了大地主。
据说,当初,二伯父求过二姨,三伯父求过三姨,都被外公回绝了,说:“喜欢唱戏的人家里出不了真官。” —— 在戏台上皇帝大臣、文武百官都扮,出成了假官。我想,除此之外应该与我家三代贫农有关吧?后来母亲嫁父亲的时候,外公已经去世,地主也不吃香了,当老师的母亲被正是军人的父亲吸引,终于作了王家的媳妇,还随着父亲上台表演,扮尽了公主、夫人、小姐和丫鬟,甚至女扮男装反串角色。倘若外公有灵,不知做何感想?
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开玩笑说:“你爸我长得帅呀!”母亲也笑着说:“是真的。你几个姨都比我长得好看,小时候顽皮斗嘴,都笑话我是丑八怪。我便想着,要找一个最标致的女婿。”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果然英气逼人,可我不太相信,母亲哪里是仅仅以貌取人之人?果然,后来她告诉我说:“你知道我们姊妹五个都是姑娘,两个舅舅不是你外婆亲生的。你外公临死前把你外婆交给了我,要我养老送终。我得找一个家里兄弟多、不会被拉夫的。”——父亲兄弟四个,果然多。外婆也果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父母亲养老送终的。
我难缠,又问父亲:“那你那么帅,怎么会娶了我妈?”心里想:我妈不怎么漂亮呢。不是说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的吗?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见到你妈的时候就中意她了。当初我自己没念成书,就打定主意要找一个上过学,受过教育,有稳定工作的。所以,你三爷介绍你妈情况的时候,我一听就喜欢。又是当老师的,受人尊重。再好不过!我和你妈只见了一面就结婚了。”现在看来,算是一见钟情了。
父母的婚姻虽然是传统的媒说之言,但他们的爱情却一步一个脚印。他们的浪漫,与现在的年轻人大相径庭。父亲当时还在服役,只能鸿雁传书。提起这个,母亲又笑了,说那时年轻,把信里写得好的地方用红笔划出来,加上评语,又逐字逐句地修改错别字,然后再寄回去给父亲看。母亲说,那些信都被她用红丝带扎着,一捆一捆地压在箱底。可惜后来文革中,母亲因为教书太好,被打成了“学习资产阶级教育方法的急先锋”,隔离审查。父亲正相反,被评为“学习毛主席思想的积极分子”,在县里开表彰大会。父亲去探监(母亲算不上真正收监,只是被隔离在学校,也没受什么苦。因为看管她的人是学生家长)的时候,母亲嘱咐他把信都烧了。怕连累他。
父母那一辈人是传统的,感情内敛而含蓄,走在路上连手都不好意思拉。他们更甚,连结婚照都不好意思自己去,而是和另一对新婚朋友一起拍的。母亲出身地主家庭,却没有物质观念,结婚的时候,父亲还没有退役,只领了证,家人简单吃了个便饭就算完事。连新房都没有,结婚的新衣服还是母亲出钱置办的。父亲总说这辈子亏欠母亲太多,对她非常尊重。这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从来没红过脸、吵过架,他们总是和和睦睦的,平日里彼此叫着对方的小名,亲切而温暖,让我羡慕之极,也使我对婚姻和家庭充满了信心和向往。
父母俩人白手起家,自力更生,一生经济都不宽余,却时常参与公益事业。二十年前,家里的陈年老帐还没还清,村里提议着要修学校,父母热烈响应,加入筹备组,捐出了所有存款。父亲又执笔写了倡议书,四处奔走,八方呼吁,终于在两年后落成了三层楼的新校舍。后来,父亲电话里热切地说,他牵头筹了一笔款,准备扩修前年被火烧毁了的戏楼,也同时加固一下进村的公路。现在,新戏楼又宽敞又大,密封也好,还有后台,比当年四处漏风、破破烂烂的旧戏楼可好太多了!
父母是一座让我仰望的山,更是我的依靠。读书时候,他们节衣缩食,借钱给我去参加学术会议。出国后,在我最艰难的日子,父母不远万里来到我的身边,帮助我,并毫不犹豫地带着只有八个多月的幼女回国抚养。其后的两年,他们对孩子付出的心血,难以算计。仅孩子阑尾手术和汶川地震两件事,就让他们心力交瘁。上次回国探亲,临行前,父亲对年近四十的我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和你妈在,我们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无论有什么事,我们都会支持你。”不由我潸然泪下。
他还说,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希望我们学有所成,将来也为家乡干点种树育人、修桥铺路的益事。我唯唯而诺,深为感怀。父母的言传身教给我们树立了永远的信念,让我们在异国他乡不敢稍有懈怠。
父母常说,我们几个子女是他们的骄傲。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才真正是我们的自豪和骄傲。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二OO三年初稿于俄亥俄
二0一三年修改于马里兰
后记
以上,是我有了第一个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写下的关于故乡的系列之一。那篇长文叫《在那遥远的地方》。现在翻出来,是因为父母依旧是心底最深的牵挂,也是不想再翻来覆去说同样的事情,同时,记忆随着时间流失也越来越模糊了。
退休后,除了唱秦腔,父亲开始做两件事:练书法,准备出书。他是个有心人,保留着所有从参军到退休的日记。所以,开始准备写书的时候,材料是现成的,故事是亲历的,人物是眼见的,一路写得很顺利。仿佛只是回头把一生的日子,用文字的形式又走了一遍。而且,有专章给小狗——两年以后,她回到美国,好像把他们的魂儿也带走了。父母禁不起思念的痛苦,抒发于文字。后来,小猪就很嫉妒:为什么书里没有她?!一三年,父亲的书《随感录》出版了。两年后又出了续集。
退休后,母亲也只做两件事:休养身体,照顾父亲。父亲那一辈人,是不下厨房、不干家务的。母亲一生都在照顾他。如今父亲身体不好,母亲更像哄孩子一样,万事顺着他,只要他不激动、不发怒、不影响身体就好。她自己的身体,这么多年休养下来,倒比父亲还强些。当然,也可能像她开玩笑说的,是因为“男人都娇气!”
父亲今年八十,母亲只小两岁。我们差不多每两年回一次家。我还能给她们过多少个生日呢?
但愿人长久。
2019年DC
世界很大, 亲人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