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后期,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市中心的一家单位工作。接待我们的人事科科长说:厂里来了太多的毕业生,科室已满,所以大家先要下到车间实习至少一年,才有机会去到和自己专业有关的科室。
这样我在车间里呆了一年,而后被调到了财务科。当时觉得自己是幸运,终于去办公室了,和我同时进厂的同学,因为专业不同,很多还要继续在车间里做下去。
财务科坐落在临街的一幢小楼里,我是办公室里年龄最小的,接替的是已离职的现金出纳的工作。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是银行出纳,在这里简称S吧,她好像做过知青, 回上海后,就到这里的财务科工作了。S提到过他的公公,婆婆或者还是爸爸、妈妈是住在康平路的。当时是隐约觉得她有背景,又是党员,但那时我年纪小,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就听过算数。
这么许多年后,从媒体里多次看到‘康平路’这个地名后,就想起了S,咦,她不就是现在大家所称的“红二代”吗?只是我不清楚她父母辈那时是做什么的。
从小一直被教育金钱是很脏的,人要清高,所以很鄙视钱。做现金出纳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就很勉强,一点也不喜欢,每天幻想着做一段时间后,是不是科长可以把我换去做别的。
当时我每天的工作除了要做好现金有关的,还要去跑一次银行,把S交给我的单子送进银行柜台窗口,然后再把单子带回来给她,并带回每天单位的备用金做日常报销用。听老会计们说过:以前跑银行的事一直是银行出纳做的,自从S接手银行出纳后,就变成了现金出纳的工作了。
80年代的上海,各行各业工作的节奏是很慢的,之前在车间里实习,工人们每天的工作量也就几个小时就做完了,然后就是磨洋工(聊天)等到下班时间。在财务科里的人,除了现金出纳最忙,其他的人也每天一大半的时间就在聊天,只有到月底前会忙一阵。
我们单位的银行是坐落在一条繁忙商业街上的上海工商银行,每一次去银行办业务,往往要等很长的时间( 那时没有'叫号'的,还要不时被插队),一、二个小时是经常的事。时间长了,我知道与其在银行里等,还不如去旁边商店的地下室咖啡馆里坐坐,买一杯咖啡,然后打开我自己带去的书看看。
那时的咖啡馆里白天是没有什么顾客的。记得我在那家咖啡馆里品尝过他们所有的咖啡。一次,新出了一款咖啡,好像是加了威士忌酒,价格比别的咖啡贵了一倍还多,因为好奇心也买了品尝,并不好喝,之后又回到原来的黒咖啡加糖。
我常常不愿意过早地回到财务科,以前的办公桌之间是没有隔板的,个人没有隐私可言。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耳朵里充斥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记得有好几次我去银行,正好碰到人少,业务很快就办完了。背着沉淀的单位的布书包,回办公室的路上,路过区图书馆,因为时间还早,我就带着装有日常备用金的布书包(大概是2000人民币吧)走了进去,把布书包在桌子上一放,就坐下来看书了,等时间差不多了,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到办公室。那时我的月收入大概是100Rmb左右(如果出意外,就是全责啊),可当时社会读书风气盛行,在图书馆里是很安全,再则,当时谁会想到那个放在桌上的书包里有那么多现金呢!
厂里有一种产品是最赚钱的,就是一种电视机的信号放大器,由厂里的一位工程师主导研发的(之后厂里还颁发了几千元的奖金给他和他的小组)。在当时的福建沿海的居民可以用那款放大器收看到台湾地区的电视节目,因此而热销。
记得当时有一位从福建来的业务员,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带上一旅行袋的现金,据说是坐晚上的火车,早上到达上海,然后就从火车站直接坐车到我们单位来购买那款天线放大器。
他每一次来厂里,我就必须带他一起去银行,把现金放入到我们单位的银行帐号上。因为数额巨大(每次大概有十几万人民币),单位当时派了一位保卫科的干部,一路陪我们一起去,从单位走到银行,大概需要20分钟。记得有一次保卫科的干部和我一边走一边聊天说,如果我们碰到坏人抢劫的话,应该有什么反应! 当时的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困惑,从小在书本上接受英雄主义教育,但面对具体到真实会出现的危险时,那我们该会有什么反应呢?还好,当时的社会治安好, 从没有意外的事情出现过。
财务科经常会来一些别的部门的人办事串门,真是各色各样人等,卧虎藏龙。
当时上海的工厂还有附属的技术学校。一位在厂技术学校做老师的50、60年代的老大学生,他经常会来到我们办公室,逢人说起他的经历后,然后叹气一下。
在80年代初,当时全社会渴望人才,上海文汇报对社会公开招聘记者时,他通过层层考试和面试,被录取了。那时的工作调动都是要经过原单位领导或组织同意的,所以他就去跟厂长谈工作调动的事。当时的厂长也是老大学生,比较珍惜人才,就力劝他留下来,许诺以后会重用他的。这位技校的老师听了厂长的话后,最后竟然就把去文汇报做记者的机会给放弃了。可是过了不久,这位厂长自己位置却不保了,被调回到副厂长职位,之后这位技校老师的工作调动就无从说起了。
有一次在我听完他的故事后,他特意考了我三个问题,是当时他去应聘时考过的题目,我碰巧都回答出来了,他就说:哎呀小姑娘,你都答对了,你如果去考的话说不定也考得上。可我当时心里并不这样认为,那些题目具有时效性,社会变化太快,作为小辈的我可以回答出他前几年考试的题目,若再早几年,我不一定会回答出这些对的答案。
那时经常来财务科的,还有一位销售科的H,他经常来和做银行出纳的S聊天,大多是为了把他手上的单子排到前面,优先汇款给他的客户。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各个单位之间欠款很普遍,和银行出纳搞好关系至关重要。
H头脑灵活,路子广,在厂里很活跃,S也很喜欢他,有一次,H来我们财务科,S问H能不能帮她姐姐搞一张购买彩电的票子(那时紧俏商品还是要凭票购买的)。S的姐姐是自由恋爱,没有听从父母的安排,生活条件没有S过得好。
S曾大声对我说过:“小姑娘,我是先结婚,后恋爱!” 她父母和公婆是老战友,看得出她对她的老公是很满意的。这让我有些困惑,不是说自由恋爱比包办婚姻好吗?
H不负所望,过了几天,就带给了S一张彩电购买券。S很开心的同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觉得H就是路道粗(有本事)。H去深圳出差,办公室里的S和另一位L(父亲也是高干),都托他帮她们代购一件时髦的衣服(广东省先改革开放,上海当时落在后面),H都帮她们办到了,她倆也很满意。H是很有女人缘的。
不过,S对H也有不满的时候,一次,他走后,她突然坐在位子上叫了起来:“这笔款,已经付过了,怎么又来了!?” 接着她就和老会计咬起耳朵,说起了悄悄话。
我当时很高兴,无须听下去。办公桌对着办公桌,坐在S的对面,有时很不幸,很多事情直灌入耳,无法逃避。
为了不被同化,我常常抽空隙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 写个诗,画个画。 然后,每天一到去银行的时间,我就有机会逃离满是流言碎语的财务科了。
其实, S对我还是不错的。有一次,她身体不适,要请假提前回家,她向科长提出让我陪她一起回家,这样,我们就一起坐了公交车。她的家离我住的父母家不远,隔了几条街,在一所大学新建的高层住宅楼里, 据她说: 是她公公单位分配的,给他们单独住。我把她送到她的家后,就急着告辞,好回家享受早下班几个小时的快乐,对她的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在我离开财务科前, S有次突然到我住的父母家来看我(应该是从科长那里要了我家的地址),说是路过,却有点像家访。
前面说了当时很多单位相互欠款,又称三角债。我一个要好同学,被分配在一家事业单位的财务科。一次,她想找机会来我们单位看看,就翻了翻账册,真的被她找出来一笔我们单位的欠款,结果,她就借着催款的名义,和她的科长告假一天,早上到我们单位来了。她跟S道明来意,把催款单给了S后,就到我这边聊天了。我自然很高兴,有同学来陪我上班。中午我带她到街对面的厂大楼里参观一下(这是30年代的建筑),并请她在我们单位的食堂一起吃午饭。
同学走后,坐在对面的S严肃地和我说:小姑娘,你以后叫你同学不要再来了,款子她会安排时间划过去的。然后,她对她旁边的一位老会计说:还害得人家小姑娘请客吃午饭。我那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这位同学是我的好朋友,她来陪我上半天班,我还求之不得呢。
在财务科工作了快一年, 科长并没有把我调到别的位置的意思。在我之后进来了一个读过夜大财务的,还有一位从别的单位调来的中年妇女(从来没有做过财务),据说她是凭关系调进来的。
我实在是讨厌每天和钱打交道,原来对做财务还抱有一点点幻想,在财务科工作的一年里,我的心逐渐越离越远,我开始考虑起去报考美校的事情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间断过画画,每周一次的晚上去区文化宫的画画。眼看着周围一批批在那里画画的人,去考美院,多少也触动了我的内心。加上在财务科的不被重用和无聊,让我原本只把绘画作为爱好的想法彻底动摇了,还有当时在文化宫学画也遇到了瓶颈。兼职教我们的老师是‘上戏’的讲师,他也力劝我去考美校。
主意既然定了,就是要让单位同意我出去报考了。那时,要报名考高校,需要单位人事科出介绍信,人事科又要财务科科长同意,面对身材高大的党员科长,我迟迟不敢直接跟她讲。科长不是做会计出身,却是资深党员干部,接替了我从未谋面过的老会计师科长(据老会计们悄悄讲过:老科长因为一个小的经济问题而去了'提篮桥'监狱)。
专业考试时间临近一个月了,我只得硬着头皮给科长写了一封信,在纸上写出自己想说的话就容易多了。记得我写到:'我想去做自己喜欢的职业'。早上把信放在她的桌子上后,下午,她就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我们开始面谈。她一开始表示了不同意,并说到:'谁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工作?!' 我当时是懵懵不解的。 科长而后改口,要我在做好本职工作,不能因为准备考试而请假的条件下,同意我去报考。我欣然接受这个条件,本来离考试时间就不多了,我想就当试一下看看。
我要去报考美校的事情,很快在办公室里传开了,中年妇女说:我这样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当初我直接读高中,然后考大学的话,是不会选择去报考美术专业的。而现在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不过她有一点不知道的是,也是因为她的入职,加快了我的选择。
考艺术院校,是要先通过专业考试,然后才参加文化课的统一高考。每个高校艺术类专业的考试时间会有冲突,所以,考生可以参加的考试有限,又因为招生名额少,每年又有大批历届生,考了一年又一年,热门专业院校的录取率可为千里挑一。
已经不太记得,我当时考了几个院校,只记得,报考了热门的服装设计专业,结识了同去考试的一位在合资服装厂做美工的女孩,并成为朋友。那次我没有被服装设计系录取,只有大专院校的(不过我不想去),我想我就好好准备下一年的考试。
刚结识的那位女孩,最后也没有被录取,不过第二年,她加入了去澳洲的出国热中。她为了筹集资金,到处问同事和朋友借钱,也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渲染了出国留学的热潮后,问我能否借钱先帮助她,许诺在她到了澳洲后,以后也会帮助我出国;我被她的情绪感染,欣然答应把我的一点积蓄借给她。不过,我当时还是一心一意想先考进大学后,再做出国的打算。
做现金出纳实在太忙,我已打算第二年接着去报考美术院校。厂里又进来了一批毕业生被下到车间实习。财务科里每天连续上演的谈资,终于使我无法承受。我又做了一个选择,向科长提出:我要离开财务科,重回车间去做工人。这样,我又回到了车间,这也意味着,如果我以后考不进大学,那我就有可能永远要呆在车间里了。
… 后记 …
89年,伴随着风起云涌的春夏,我考进了心仪的美术系,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一次周末回家时,在电台里听到一则震惊的新闻,原来厂里销售科的H,因重复开发票和外单位人员联合贪污了工厂11万元,被判死缓。
后来,厂里的一位原同事来学校找我帮他做一些设计时,告诉了我更多的消息:' H的事发,S都看在眼里,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同时也说:H太傻,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当时的社会已经渐渐地开放,下海经商,有各种赚钱的机会,真不值。
再之后听说,工厂搬去了浦东,原来的厂房改建成了一家宾馆。
01年,我回到上海,和那个在事业单位做财务的同学通了次电话,她的老科长退休了,她做了科长。她又告诉我:她在局里开财务科长会议时,碰到了S,她们之间没有说话,S那时也是财务科科长了。
人生第一件事是生活,要在生活中寻出趣味。更要在生活中做个有能力发现美和乐趣的人,如果足够幸运,能把爱好和职业结合在一起的是最幸福的人群之一。第一句是朱光潜先生说的,第二句是我说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