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如今的年轻人除了生活在边远山区的可能很少见过那种土灶,我们家乡称为灶头。从我记事儿起,就对灶头有深深的印象,当年我们家人口众多,所以厨房特别大,厨房内的灶头也非常大,记得上面好象有五口铁锅,其中有两个锅很大,其余三个就小些。那灶面上的青砖除了在靠近铁锅处的砖略有些弧形外,其余的砖都是长方形的,被称作灶面砖;在转角处的一块青砖形状就很不规则,这砖被称作灶角砖,这些砖经了天长日久汤水的洗礼,都是油光锃亮。每口锅下面就是炉膛了,相互间是不相通的, 所以有五个炉膛。在铁锅靠里面是一堵墙,墙上画了一些花花草草,在锅的上面与墙連在一起的是突出在外的平台,平台最靠里的地方砌了一个长方形的壁龛,这是灶王爷坐镇的地方,除了每年送灶那天把他老人家送到天庭然后在接灶那天把他老人家请回来的中间几天外,一年到头他都认认真真地在里面执行他的监督职责。龛的后面就是一个正方形的烟囱直通到屋顶上。在铁锅与铁锅及靠墙的空处间排了四个直筒筒的铁罐子,那叫做汤罐,里面经常放满了水。灶膛里烧火的时候,汤罐里的水一般不会被烧开,称作温吞水,一般用来洗脸啥的,有时也有人舀来喝,当年大概河水没有污染,倒也没听说喝了汤罐水拉肚子什么的。
厨房里有三四个厨娘,她们张罗一日三餐,厨房里有两个大水缸,那水缸里的水常满满的,是一个长工每天从大门外的河里挑起来的。我们小孩子平日是不许去厨房里的,但每年腊月,外面天寒地冻,那厨房里暖烘烘的,我的老保姆也会带我去坐在灶膛前孵灶前。她帮厨娘们烧火,把稻桔折成一个个象耳朵似的草把塞到灶膛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那些厨娘们闲聊,我看着灶膛内熊熊燃烧着的红红的火苗,不久就睡着了。
腊月里,是厨房最忙的时候,先是用糯米蒸粢饭,那是做米酒用的,然后就是在立春前蒸糕,因为若立了春,那就是春水,蒸的糕容易发霉。蒸糕前厨房里放了几个很大的叫作“勃銮”的用竹編的大圓框,这是拌粉用的,蒸糕得用糯米粉与粳米粉按一定的比例拌和了,再加上白糖或红糖,然后放在屉笼里蒸,这蒸糕那些厨娘是不会的,得请专门的蒸糕师傅。记得那些糕又厚又大,有些糕的面上还有红红绿绿的丝丝不知用什么做的,与蜜枣或红枣黑枣,一起撒在面上,这称作西施糕,很是漂亮。蒸糕的日子里,最忙的是我们小孩子,老是溜进厨房,待等糕出笼,就去挖西施糕面上的红绿丝丝与蜜饯等,挖得那糕面上千创百孔。
腊月里厨房里忙的还有过年,那时候会请厨师,而且还不止一个。那灶上的两口大锅,一是用来蒸糕蒸粢饭,二是准备年夜饭烧的鸡鸭鱼肉,反正过年或是过节那两口锅是一直不空的,厨房内一天到晚弥漫着各种菜肴和水汽夹杂着的氤氲之气。过年那几天我们小孩子又常来到厨房,厨娘们会把鸡脚鸭脚给我们吃,往往吃得到正式吃年夜饭时肚子胀得都吃不下了。我的老保姆偏心,常把鸡心塞我嘴里,说是小时候多吃鸡心将来唸书时记性会好,也许真的小时候鸡心吃多了,我如今上了年纪记性比我的小辈们还好;当然实际上与这无关,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老保姆去世巳数十年了,但当年她偷偷往我嘴里塞鸡心的情景恍似昨日,愿她老人家在天堂里安好(关于这位老保姆,我曾写过一篇《垂柳依依》,读者若有兴可看我以前的博客)。腊月里厨房里所以这么忙,一则是因为年关时节亲戚们都来走动,二来是家中的长工短工丫头阿妈们除了剩下必要的几个外都要让他们吃了年夜饭让他们回家过年;再有就是佃户们来送年货也得留着吃饭,回去时都要带些糕和米酒回去,这闹哄哄的一直要过了大年夜。这其中还夹着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达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他所在这家有没有做好事或是干没干坏事,所以这送灶王爷很隆重,怕他在天上说我们家的坏话,等吃饱喝足后请他老人家坐进为他准备好的一顶小桥子与香烛一起在炮竹声中送他上天了,以后到正月初四再郑重其事的请他回我家灶台上坐镇。
邻近解放前,我们全家搬到城里,城里的房子是遭日本人轰炸后重新建的,规模大小与乡下镇上的大宅院完全不能相比,那灶台也小了许多,只安了三个小铁锅和两个汤罐,佣人也只剩一个,不久就解放了,佣人也不用了。后来父母亲为逃避土改前往上海,家中就剩我们姐弟三人,大姐才15岁,却要带好我与二姐,一日三餐都是大姐张罗,我还年幼,夠不到灶面,自己若去灶上盛饭得垫上一个小凳子。不久父母亲回家了,但没有工作,靠着变卖度日,生活颇为拮据,那三个铁锅只用两个。烧的柴禾是买乡下农民挑到城里卖的稻桔与麥桔,但发现麥桔虽然比稻桔便宜却不经烧,所以后来就只买稻桔了。那些卖柴的农民也真夠辛苦的,从乡下把一担柴挑到城里再沿街叫卖起码得半天工夫,我们与一个卖柴的熟悉了,以后就经常由他估摸着我家的柴烧得差不多了,就会送过来,每次还帮我们堆好在灶膛前,弄好后就坐下来喝碗水,与我母亲聊聊乡下的家长里短。
忘了是哪一年粮食和食油开始计划供应,每家发一个粮油供应证,开始好像还不吃紧,但随着付食品的减少,这粮食有些儿紧张。那时我们家每天早上把一个月的定粮按照当月的天数,平均好了用秤秤好,一日三餐都在里面,早晨烧粥,中午烧饭,晚上用中午吃剩下的饭泡粥,为了让泡的粥看上去多些,我们把中午剩下的饭早早地把水放在锅子里,晚上烧粥就多了许多。再后来粮食越来越紧张,亲戚都不敢上门了,有时以前的佣人来看望老主人,她们会带一些米,有时还会带上一袋红花,这红花学名叫紫云英,外形很象炒菜吃的草头,开红花,以前都是种了给牛羊吃的,剩下的就当作肥料,现在就用它切细了与米一起煮着吃,那味道有些儿青涩,但也可充饥。
铁锅烧了一周左右,锅底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灰垢,于是就得把锅反磕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用炒菜的铁铲把它刮掉,那声音很尖,令人牙齿发软,差不多每周得刮一次,否则会浪费稻柴。那几年真的生活很困难,有时铁锅上烧出了洞,没钱买新的,好在当时有生铁补镬子,这补锅的都是外地人,每次来了有好多人家来补,往往要补到很晚。每次补锅匠一来,我就去看,那人把担子歇下,从一边的担子里取出一个小泥炉子以及一些零星东西,从挑子的另一边解下一个小风箱和小凳子。他在炉子里面放了些木柴,把泥炉子侧面的一个洞口用一根圓圓的中空管子与风箱上的口子連在一起,把炉子点上火,拉起风箱,等木柴烧旺后就在上面洒上一些小小的煤块,待煤烧着后,把一个小的像泥做的圓筒放在煤中间,后来知道那叫坩锅,在里面放上用旧铁锅上敲下的小铁块放进里面。不久,在熊熊的火苗中,坩锅中的铁块化成了铁水,只见他用一个小勺子用铁钳夹起,从中舀出一勺熔化的铁水,再把这勺铁水倾倒在手中一片上面放着一些似砻糠灰的薄棉片上,这铁水成了一个小球,然后把这棉片上红红的小铁球顶在要补的铁锅裂口上,另一只手用一个布卷在锅子内面一顶,那口子就补上了,视破口的大小,一般要补上好几个。我还曾见老虎灶上一口烧水的大锅破了个大洞,补锅匠把一块生铁块用稻桔打了个十字形,嵌在洞口上,照样把那个大洞补好了。我们小时候没有啥儿童玩的东西,见到补锅的来了就簇拥在他身旁,目不转睛的看,有时他也让我拉风箱,不过才拉不了十多下就累了。
除了生铁补镬子,那时候把碗不小心打碎了也舍不得丢掉,等钉碗的江西人来都能补好。那钉碗也是我儿时喜欢看的,只见那个江西人把破碎的碗先用绳繃紧,夹在他两腿中,然后用一个象弓似的东西,在弓的弦绳绕上一根象铁钉似的东西,那下面据说就是金钢钻,他把这弓左右牵拉,发出兹茲的声响,不一会就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在碎缝的另一边也钻了个小洞,然后把一个黄色像钉书钉的称作碗搭的东西嵌在两个小洞中,再用一把很小的鎯头轻轻敲几下,让碗搭貼紧在碗面上,再如法泡制隔个2毫米左右又钉上一个。根据裂缝的长短钉上碗搭,最后再用一点像泥土似的东西在碗搭两边的脚上抹一下,于是一个破碗就补好了。补碗时,我与我的小伙伴们看得很起劲,后来还发明了一句口头禅:“江西人钉碗,自顾自”。除了补碗,还有补缸的,那是用铁搭补的。我小时候曾见过一个小戏,就叫《大补缸》,很是风趣。自打58年大跃进后,就再也没见过生铁补镬子与补碗了,而且一直至今。几十年了,当年看这两种手艺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想如今若是还有这手艺传承下来,那准得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有时候我把这告诉我女儿听,她睁大了眼惊异地道:“怎么这破锅子破碗还要补了用?丢掉算了。”是的,我们的下一辈不知道上一辈人经历过的苦难童年。
这一扯就扯远了,大跃进时不是吃食堂把铁锅都砸了去炼钢铁了吗,那灶头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原来放锅子的三个窟窿上面就用三个锅盖盖着,灶膛里反正空着,有一天我看见街上有小免子卖,于是买了一对,就饲养在灶膛内,后来还生下几窝小兔子,毛茸茸的可爱极了。不久,食堂又仃办了,各家各户又得自家烧饭,那时候每家人家都用上了煤炉,购置了铝锅子,开始时烧煤球,那也是每家发一个供应证,限量供应的,所以得省着烧。炉子不烧的时候就用煤球灰封起来,后来煤球改成蜂窝煤,那就只须把炉门关起来就行了,一个新的蜂窝煤球能封一个晚上。有时候炉门关得太死,早晨起来炉子熄了,于是就用一个新的蜂窝球到邻居家烧着了再拿回家放在自家炉子里,记得那时候常到对门俞先生家去兜火。有了煤炉,那土灶实在无用,且占地面,于是把这土灶折除,这灶头也就成了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回忆了。
火是人类进化史上重要的环节,原始人最初用火堆,后来就有用石块围起来,上面搁上陶器的最早灶具了。慢慢的在居室内用土或石块砌成灶,当年在陕西华县柳子镇文化遣址曾出土过这种土灶。先秦时期就普遍使用用砖砌成的土灶,入汉后,这灶改良得很像后来流传下来的土灶了,这从汉画像砖上经常能见到。我曾从一个博物馆工作的朋友家见到一个西晉青瓷的土灶,是随葬的冥器,那与我们后来日常生活中的土灶就并无二致了。历经了数千年,人类的灶具不断改进,而今煤油炉、煤气灶、电磁灶、微波炉等灶具走入了寻常百姓家,那传承下来的土灶也早巳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当然也有人仍在怀念当年用土灶柴禾烧出来的米饭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