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仃了下来——这是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开首的一段。
清晨,从窗外望去,远近的屋顶披上了洁白素装,如新嫁娘的婚纱,树枝都成了臃肿的银条,微微的弯下身来。草坪被厚厚的雪层复盖,就似铺上一块白色天鹅绒地毯。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中,有几处圓圓的黑圈,那是星罗棋布于草坪上的小小池塘。散碎的铅灰色云朵在阴暗的天空浮动,那雪好似柳绵扯絮,亦如梨花在空中翩翩起舞,更似片片鹅毛织成連绵不断的帷幕悄无声息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 。在这宁静且被严寒湮没的深邃静谧当中,似乎能听见雪片儿落下的声息,那声息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吧。
年幼时就常听人说落雪落雨狗欢喜,狗是没有欢喜不欢喜的,实际此话就是说的孩子们。那时候家中经济宽裕,每当雪花漫天飞舞,小小的心灵里就充满了对这洁白世界的好奇,又听得大人讲谢安在雪天与小儿女辈讲文论义,一会雪越下越大,老人家想考考这些小儿女,就说:“白雪纷纷何所拟”,他侄子随口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又接了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此句亦成了千古咏雪的名句。《红楼梦》林黛玉的判词中也有“可叹仃机德,堪怜咏絮才”。不过当时尚不知才女此句也不是偶然得来的,《烈女传》载:“道韫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毛诗》词句最佳?道韫称吉珠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琢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同时与韫能差堪比拟者,惟同郡之张丹青云。时人济尼曾评论二者:“王夫人(韫为坦腹东床之书圣王羲之二儿媳妇)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气;顾家(张为顾家媳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可惜咏雪之句留下仅此一句,所以宋人蒲寿成有:“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有有深致,锦心而绣口。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终成千古绝唱。我早年曾见她两首诗,即《泰山吟》与《拟稽中散咏松诗》。
当然谢王都是官阀门楣,诗书簪礼之家 ,家庭文化氛围一般人家岂能望其项背。那平民出身的张打油就直来直去了:“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黑狗身上肿”。象我这样年幼的小孩子还是喜欢张大爷这样直白不文皱皱,用詼谐俚语写的诗。这小时候听到的即使过了数十年也不会忘,而且后来还知道这诗见于明代杨慎《升庵外集》。梁实秋先生曾说有位枭雄也写过类似此诗:“黄狗身上白,黑狗身上肿,出门一啊喝,天下大一统”,这虽很象草莽英雄本色,不过不及打油他老人家的风趣了,不知梁先生从哪儿得知这位枭雄的。至于那位自诩十全老人喜附风雅的乾隆皇帝那首“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真不敢恭维,而且写到此还写不下去,幸亏沈德潜给他貂尾续狗接了一句“飞入梅花都不见”。乾隆一生写诗四万首,全唐诗里所有诗人的诗加起来也没他一个人多,連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的陆游若生在清代想必也要自叹弗如。不过皇帝老儿的诗可写得真不咋地,他的诗我一首也背不出。那个沈德潜老先生22岁中秀才,之后連续17次参加乡试均名落孙山,直到66岁才中举,次年連捷中进士,也算是大器晚成了。当他七十古稀之年,方被乾隆看中,于是仕途顺畅,生时受宠,死也备极哀荣;可惜最后还是因《一柱楼诗》案之牵連,死后又被追夺封衔,罢祠,磨平碑文。
扯了些与儿时下雪不相干的话儿,那就回到儿时吧。孩童时见了下雪确是欢喜,待等雪仃,甚至尚未仃,就忙不迭地在雪花飘舞中寻找弄雪的快活了。小时候玩雪主要有两种,一是堆雪人,当然光是小孩子堆出来的雪人又小又不好看,所以往往有大人参与。父母亲是不会帮我们堆雪人的,好在家中有的是也喜欢雪的小丫头,她们堆的雪人用玻璃弹子嵌上做眼睛,嘴的部位横着塞入一根红的尖头辣椒,有的给戴上顶草帽,有的在雪人的脑后用细绳编成根辫子,辫子梢还不忘扎上根红头绳,很是好看。还有玩雪的趣事就是当大雪初霽,阳光照在雪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小丫头们忙不迭地在雪地上扫出一片小小的地盘,在里面洒上一些谷子,然后把一只竹筛子的一边支一根小棍子,这小棍子的下端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我们就躲得远远的。一见有麻雀钻进去啄食,就把绳子一牵,那筛子就把这只顾嘴不顾命的小家伙罩在里面了,于是把它逮住,用一根细绳缚住它的脚。不过玩不了多久,看它不肯吃食,就又把它放了 。童年记忆中的故乡,好象雪下得很多,一般从十一月间就开始下雪,直到来年三月偶尔还会下雪,那雪又下得很大,上一场雪还没化掉,接着又会下,那叫雪等淘,堆的雪人也会长大长胖,在那里一直站着好几天不化掉。那年月好象冬天也特别冷,屋檐下常挂着冰凌,我们小孩子常用竹杆敲下玩。我家后面的池塘会連底冻起来,就象一面大镜子,我和我的小伙伴有时会偷偷地在冰面上滑行。我的老保姆说冬天下的雪叫腊雪,瑞雪兆丰年,会有个好收成;春天下的雪不好,会烂麦根。
对雪的好感没有维持多少年,长大些了,家里经济十分困难,父母亲五六年时间都没工作,坐吃山空,勉强能吃饱就不错,可衣着单薄,一到下雪天,冷得簌簌发抖走向学校,此时对雪哪还有一丁点儿好感!贫困一直伴随着我的少年时代,后来虽然家中经济有点儿改善,出外求学了,可又遇到饥饿的岁月,那肚子总是好象空的。记得有一个星期天,同宿舍有人说下大雪了,一听这,躺在被窝里的我不禁又打了个寒噤。大家说今天不起床了,省下二两早饭吧,于是我就继续蒙被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热闹起来,原来同学张鹤龄(这位同学的往事若读者有兴可看拙作《流年碎影》一文)早起用油票粮票买了油条回来了,这油条那时候可是稀罕物。大家对他很是感谢,一是白吃了这么好的早餐,更是因他冒着严寒踏雪为我们大家服务的精神。
总算熬到毕业有了工作,那年我工作的公社,入冬以后流行性脑脊髓膜炎暴发,医院里住满了病人。本来冷天有个头疼脑热的乡下农民也不会当回事,可现在发生了这病,而且开始时还死了不少人,于是门诊出诊就多了起来。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喊出诊就得去。最令我难忘的是大年夜那天,白天就下了一天雪,到晚上那雪下得越来越起劲,北风怒吼着,鹅毛大的雪片漫天飞舞。可此时却又有电话来,说某某大队某小队有不少发热病人,要医院派医生出诊,当天却又是我值班,于是只得放下正在吃的年夜饭,冒着凛冽的寒风踏雪而去。那天空中飞舞的雪花直往我衣领里钻,脚下的泥路铺上一层雪,就好似浇上了油,如此一脚高一脚低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病人家中,回来时早巳过了深夜十二点,医院食堂里人影也没半个,連瓶开水都没有,只得怏怏躺到冰冷的被窝里。
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那天的深夜有一姓童的上海下放户死了,此人年纪不大,不过四十来岁吧,因患胃穿孔入院,入院当时我就叫大队里送他来的人马上转人民医院去手术治疗。那些人向大队请示后说就在当地医院挂挂盐水,我说这样不行,病人不开刀会死的,但来来去去又是电话又是人回去当面向大队干部请示,总没个答复,病人就一直住在我们医院,到第五天深夜病人总算脱离苦海。第二天在风雪弥漫中,大队派了条船把他搬回去,他躺在竹塌上,两只光脚还露出在竹塌外,身上那件黑呢子大衣上飘着点点雪片,没有一个人为他伤心哭泣(关于这个人,我曾写过《风雪弥漫的早晨》一文)。对于这个病人的死,成了我终身遗憾,当时我就想若我是外科就好了,那怕医院条件再差,做个胃穿孔修补手术至少也能救救他的命,这也成为我后来决心当外科医生的原因。
因了以上诸多因素,所以我对雪并无好感,虽然雪景有人觉得很美,历代诗人也没少留下咏雪诗,不过那都是不知贫寒为何事的文人雅士酒足饭饱后之作。现今因全球气候变暖,我的故乡巳经很少下雪了,即使难得下这么一点点雪,就会让如今的年轻人惊喜万分,于是好自附风雅的就踏雪寻梅,赏雪高乐不了。那朋友圈中也被雪景的照片爆满了,特别是那些半老大娘们穿红着绿,为遮住脸上的皱纹,戴上一付镜片很大的墨镜,一足提起,一手扬起一条红丝巾,开始摆拍,于是皑皑的雪地上就多了一道色彩斑斓的风景。
本文开头,我引用了川端康成《雪国》里开首的场景。说起来川端康成是我最喜爱的日本作家,翻译过来他的作品我基本都看过,而且还不止一遍。《雪国》是他最早的成名作,也是我第一次看他的作品,那时我还很年轻,对其间描绘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令人怦然心动,又惆怅不巳。《雪国》中的两位女主人公,都是乡村姑娘,驹子的人生是一个略带凄美的悲剧,叶子的形象则是美丽的虚无。小说以茫茫白雪为背景,表现出淡淡的忧愁,这对当年还是少年的我,是不能领会的;然而到了中年,再读它时感受就全然不同了。川端康成曾说过:“《伊豆的舞女》也罢,《雪国》也罢,我都是抱着对爱情表示感谢的心情写就,这种表现,在《伊豆的舞女》中纯朴地表现了出来,在《雪国》中则稍微深入,作了痛苦的表现。”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所表达的人生无常,万事皆空的虚无在我少年的心中并不懂得然而又似乎泛起阵阵的涟漪,不过真要懂得并产生共鸣,那是在多年以后了。川端康成以“古都、雪国,千只鹤”荣获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可不知为什么却于得奖后的1972年口含煤气管自杀,自杀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不过他在被送到医院抬上担架时,老人微微抬手,救护车司机靠近竟听见他说:“------路这么挤,真是辛苦你了。”也许这就是一代文豪留给这世界上最后的话了。
窗外,雪还在下着,一片片无声地落到地上,厚厚的一层。风起处,把雪飘起象是一缕缕白色的烟雾,盤旋着盤旋着,又慢慢地飘落下来。透过那雪花编织起来的帘幕,自幼年时开始的雪景又浮现在脑际,那雪曾伴随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直至现在。在这远离故乡的异国,今年巳是第四场雪了,雪花不仃地飘舞,成了白皑皑的一片雪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