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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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7-10-14 09:05:33) 下一个

 

小时候,回家靠脚。

 

 

夕阳西下时分,当老羊倌儿的烟袋锅子烧红了西天的云,当炊烟袅袅,像一根根芦苇在小村上空静静入定,穿斜襟青大褂的奶奶就迈着小脚,匆匆走到院门口喊:丫头——,小儿——,回家吃饭嘞——

 

 

这时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门前小河里,前院老爷家,对面山丘的半坡上……做着各种事:摸鱼,追狗,偷玉米,爬树……老房毗邻的山坡上种满了梨树,春天漫坡白花,秋天满树鸭梨。梨子招鸟雀,招松鼠,也招我们。我们猴在树上,效仿孙悟空摘蟠桃,东摘一个西摘一个,在身上擦擦就啃,咔嚓咔嚓,汁水沿嘴角往下流。梨子太多了,像天上的星,怎么吃也吃不尽,所以我们从不珍惜,一个梨子只吃几口就举起,瞄准不远处一个目标,嗖地扔出去,定睛瞧瞧打中没,再摘一个,直到肚子圆滚滚。吃饱了就靠树上打盹儿,听虫儿在草丛里沸腾似地叫,听山风在耳边软绵绵地吹,然后就听见奶奶急切的呼喊:丫头——,小儿——,回家吃饭嘞——

 

 

一个鲤鱼打挺,人已跃至树下,猫一样撒腿往山下奔。跳过石头,越过草丛,有路没路都径直往下冲,不一会儿就蹿到家门口,满身苍耳灰尘。奶奶嗔怪地瞪我们一眼,笑眯眯往屋里走。屋里的炕桌上摆着玉米面饽饽,炖豆角,萝卜咸菜,棒碴粥,偶尔还有叔叔猎回的野味。

 

 

小学时,回家靠自行车。

 

 

那会儿已定居县城。学校离家有好几里,要走大马路,和汽车马车摩托车一起蜂拥。要费力骑上一个长长的高坡,过潮白河大桥,穿越城中一溜白蜡树的荫,七拐八绕,终于抵达胡同中的学校。

 

 

当时人贩子还不猖獗,汽车也少,所以尽管年少,大人都放心我们自己骑车上下学。一到放学时间,满街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车水马龙中骑车穿梭。穿过春天的柳絮,穿过夏天的暴雨,穿过秋天卷着枯叶的寒风,穿过冬天银装素裹的大地,平安到家。家里的餐桌上摆着碗红烧腔骨,有时是红烧鸡架,一进楼道就闻见扑鼻的肉香。

 

 

初中时,回家还是靠自行车,不同的是车轮大了一圈,路更远了,并且人敢于撒把。斜背个初中生标配的绿军挎,里面鼓鼓囊囊,盖子都翘起来。天蓝校服,白回力鞋,高高的马尾,双手插兜,杂耍一样,边骑边吹口哨,从《乡间的小路》到《射雕》。无惧人流,无惧车流,一路穿过夕阳斑驳的光影,穿过形形色色的街头流动摊贩,向家的方向直奔。

 

 

家里有西红柿炒鸡蛋,有凉拌黄瓜腐竹,有我爱吃的红烧带鱼……

 

 

高中时,回家靠公共汽车。那是平生头一回远离家门在校寄宿,每两周甚至更久才能回一次家。在人大附门口挤上人满为患的332,吱吱嘎嘎一路摇到动物园,转同样人满为患的107,再摇上三四十分钟,终于抵达人声鼎沸的东直门。步行一段路去长途车站,立等前往密云的大巴。那时还没空调大巴,都是老旧的班车,表里如一地破旧,鼻子里喷着刺鼻的汽油味,像酒鬼嘴里难闻的酒气,闻之作呕。车上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个个一脸倦容同时一脸如释重负,知道再下车时,就到家了。

 

 

赶上冬日黄昏,车外阴风怒号,飞沙走石,车里也暖和不了哪儿去。把外套裹了又裹,手指脚趾还是一点点失去知觉。照例戴着耳机用小单放听歌,在轰隆隆的车轮声中听女歌手铿锵有力地唱: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听着听着,血液便沸腾起来,不再感到环境的窘迫。冬季天黑得早,默然望向窗外,日光一寸寸消失,暮色一寸寸聚拢,灰黄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变为浅灰,铅灰,蓝灰,灰黑,终于披上漆黑的夜的斗篷。一个多钟头,班车哆哆嗦嗦摸黑行进,路边橘色灯光一点点,飘摇不定,是视野中唯一的温暖。我就在这漫漫长途中眺望时光流逝,心中充满莫名的情意。

 

 

下了车还要再走上一大段夜路,在饥寒交迫到昏厥前爬上5楼,风雪夜归人。家门后的餐桌上,母亲已做好热腾腾的饺子候着我,满桌我爱吃的菜:凉拌干丝,红烧土鸡,白菜炖豆腐,卤猪蹄……

 

 

大学时回家还是同一路线,只比高中多两站,迎接我的晚餐也更隆重,但那时我已不怎么回家。

 

 

毕业后随某人去日本定居,回家要靠飞机,单程仨小时。从南城濑出发,拖着行李坐电车到新横滨,在新横滨转特快去成田机场,再从成田机场飞北京。尽管飞翔时间仅三个钟头,却也是漠漠时空。落地的瞬间恍同隔世,回家的餐桌上几乎是满汉全席。

 

 

如今人在北美,回家还要靠飞机,单程十一小时。以前需乘车四十分钟到旧金山机场,起飞,不歇气飞上十多个钟头到北京,弟弟开车来接,再坐近一个钟头车回家。如今海南航空开通了圣荷西直飞北京的航线,心理上千山万水就少了一重,好像随时可以动身去当地机场,登机起飞,一觉醒来便是故乡。

 

 

从小到大,由脚开始,到自行车,到公汽,到短途飞机,到长途飞机,每一步,都离家更远,也更难回家看看。回家终成一种奢侈,一种难得的福利。

 

 

所以现在,我用灵魂回家。就如此刻,当我的手指像注满记忆墨水的钢笔,在键盘上龙飞凤舞之时,我的灵魂正迈着轻快的步子,再一次踏上万里之外的故土,再一次叩响久别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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