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咪的故事》/时光
正啃一块紫萝卜,萌萌跑来说:妈妈,给嗨咪一块!
我浑身一震,仿佛有道光照进了心里,放射着清凌凌的狂喜。意识在那一瞬间模糊了,嗨咪的死被屏蔽,生活仿佛是从1月28号延续到此时。中间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瞬间。瞬间过后,上一刻那尼亚加拉瀑布般磅礴的狂喜即化为无形。仿佛做了个稍纵即逝的白日梦,须臾清醒。虽说满心弥漫着烟花寂灭后的灰,却同时也留下了冬日篝火熄灭后的淡淡余温。我的灵魂仍能向那一刻的忘怀取暖,仿佛在那个狂喜而失忆的瞬间嗨咪曾真真切切地复活,并在空气中留下可触摸的温度和气息。单单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
我很自然地回女儿:给嗨咪吃啊?她点头,我就认真咬下一块递给她,她接过去跑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转动颈项,环顾四周,仿佛动作再大点儿就会粉碎形状尚存的美梦。我看到嗨咪蓝白相间的笼子安安静静靠在墙角,里面是她离开当晚新换的纸屑,新添的粮食,还有萌萌为她缝制的粉色玩具熊。每当路过那个角落我都会屏息站一会儿,定睛望望那只绿色透明的igloo,仿佛嗨咪还和往常一样,正在窝里暖暖地睡着。她的绿色健身球也静静躺在一旁。从前她最喜欢被放进球里,满屋自由自在地滚。她去过家的任意一个角落,包括卫生间,储物室,壁橱,只要球能钻进去的地方。但是她最喜欢厨房。常常一被放进球里,她就径直朝厨房奔来,如果我恰好正在那儿忙活,她就围着我的腿转,粘人地滚来滚去。我就说声:贪吃的小嗨咪,你又来啦?然后去冰箱掰一块胡萝卜,蹲下身,打开健身球的盖子,嗨咪的小脑袋便立刻伸出来,两只小爪子扒着开口边缘站立。我把胡萝卜送到她嘴边,她就一口咬住,松开爪子,迫不及待地在球里啃起来。如果我不理她,甚至用脚尖轻轻把球踢开,说小坏蛋去一边玩儿,她就锲而不舍地一次次滚回我脚边,绕着我的腿没完没了转,直到我满足她的愿望为止。
元旦时买的多肉上至今留着嗨咪的齿痕,是她在姐姐书桌上玩耍时啃的。姐姐书桌的格子缝里还躺着她最爱的粉色小毛球,她最爱用头在上面蹭啊蹭。萌萌上课时,她常趴在某个格子里打盹儿,猛一看像个黑白相间的毛绒摆设。而姐姐练琴时,她就乖乖趴在琴凳一角,安安静静地听。
从前每次切菜时,萌萌都会一阵风似地捧着嗨咪冲进厨房,笑嘻嘻说:我们是不是来得正是时候?嗨咪就一骨碌爬起来,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牢案板上的菜,在姐姐手心里跃跃欲试。而当我把一块青菜递给她,萌萌总是往后躲,看着嗨咪的小嘴巴伸啊伸,就差一点点,却总也够不着。萌萌又让我把菜举高,让嗨咪拉长了身子站起来去够,说是锻炼她的脊柱。这样一番锻炼后,嗨咪回到窝里就可以四仰八叉地睡去,睡姿十分销魂。
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清晨空气中的金色光斑,在眼前闪烁不停。
而客厅窗外,几米远处的日本松下,就是嗨咪小小的坟冢,靠树站着她小小的灰色墓碑,墓碑上一个下葬那日放上去的鲜橙子,碑前一束芳邻送的,尚未枯萎的花。当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喝一杯咖啡,侧头四十五度角就和她切近地对视。我们都在彼此的视线里,无言相伴,超越死生。
她活在我每一个眼前,每一个瞬间,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醒时梦中。那些气味和触觉都还活着,丝毫不曾消散。她被姐姐藏在衣袋里坐车出行,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目光;她坐在姐姐自行车车筐里外出兜风,那被风微微吹动的毛发;她蹲坐在我肩上,和我一起散步时那可感知的兴奋;她在我身上跑来跑去,不时用毛茸茸的身体蹭我脖子的痒痒;她在我衣角、手心、肚子上睡觉时带给我的温暖和安详;她生气时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嘴里吱吱乱叫的模样;她逃跑归来时像个小小的电动玩具,快速沿墙根儿移动,又那么刻意地等我一把抓住的小心机;她像咀嚼无上美味般咀嚼一粒苡米的专注和认真……
翻阅旧帖时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嗨咪的窝有异味了,需要换bedding。
我在她笼子前蹲下身,看到她的igloo 不知被哪个熊孩子掀到了一边,她在一个角落里四仰八叉地睡着,小爪子都举起来。
我用耳语的声音呼唤:嗨咪.....嗨咪......嗨咪......三声。第一声,她浑身抽搐了下。第二声,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第三声,她已困醺醺地走到笼门前,小爪子抓住笼门站起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
而平时,哥哥震耳欲聋的萨克斯风声都不能把她吵醒。
忽然就那么感动。就像我们。无关紧要的声音不管有多振聋发聩我们都能听而不闻,不予回应,而所爱之人最轻声的呼唤也能让我们从最深的梦境中苏醒。
这就是爱。
这是我的仓鼠。我豢养了她,她只认得我的声音,也只回应我的呼唤。她全部的爱都属于我。我就是她的全世界。
人世间还有什么爱能像这样完完全全被你拥有的呢?”
人世间还有什么爱,能像这样完完全全被我拥有的呢?
想到曾完完整整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生灵,拥有她全部的爱和眷恋,我就觉得,这一生从此就有了坚不可摧的底气,任谁,任什么,都不能让我怀疑它的价值。
最后,以很久以前写的一段关于嗨咪的话作为结束:
家里有股淡淡的木屑味,很好闻。就像走在森林里,遇见一个鲜木桩,坐上去,扑鼻而来的清芬。
每次闻到这味道,我的神经都会像绷得铮铮作响的弓在瞬间失去张力。好像有风吹进乌云,须臾云开。又好像有光照进阴霾。一缕空净的微光,从心底升起来。
嗨咪也是这个味道。每天在木屑里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木屑味。白天,她缩成个小毛球,在她的igloo里酣睡,粉色小爪子抱在胸口,头向侧上方歪着,露出小小的牙,胡子一颤颤。当我轻轻走到笼边,俯瞰她,她会忽然一抖,睁开小小的豆子般的黑眼睛,向上朝我张望,神情迷离。如果我轻唤,嗨咪,嗨咪,她就一骨碌爬起来,钻出她的房子,头上,背上,还沾着几片淡黄色木屑。它会在洞口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前爪竭力向前,后爪竭力向后,拉得不能再长,与此同时,打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哈欠。它的粉色小嘴,尖尖的小牙就一览无余。当她伸懒腰时,她背上一左一右,贯穿前肢的两条白道格外明显,好像天使的翅膀。这就是我最初叫她天使的原因。后来嗨咪这个小名太顺嘴,大名就给荒废了。
清晨,我会递给她几粒南瓜子,或一块核桃仁。她用粉嘟嘟的小爪子接了,捧着,喀嚓喀嚓啃。如果她不饿,她会把南瓜子一颗颗吞进嘴里,一边的腮帮子就鼓起来,像个小褡裢。我赶紧默契地把她放回笼子,看她在笼子里刨来刨去,把嘴里的食物埋起来。藏食物是她的天性。即便饭碗里永远盛满吃的,她也会到处藏。她会故意把碗掀翻,把食物撒得到处是,然后东一刨,西一刨,将花生,瓜子,藏在角角落落的木屑下。每次换木屑对她都是一个打击。当我把她放回干干净净的笼子里,她会紧张地跑来跑去,到处翻寻,发现从前藏的食物一粒不见,她会用后肢站起来,两只前爪茫然地举在胸口,小小的豆子的一样的眼睛慌张地到处巡视,然后猛地扑到笼门前,用前爪抓着铁丝网,开始疯狂地咬栏杆,小鼻子剧烈地翕动着。我用手去摸她的鼻子和嘴,她会冷不丁咬我的手指头,但只是轻轻一下,一点不痛。当她乱咬时,什么都不能让她平复,我就只有走开,过会儿回来,她已四仰八叉地睡了。
嗨咪是只仓鼠,一只灰黑色的,后背有两道白横纹的小仓鼠。
——很久以前就想到为她写纪念文章了。文章没写完即搁置,再读已是物是人非。
她成了真正的天使。
02/03/2021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