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第三者的身份形同耻辱柱,钉在上头的人甚至比江洋大盗更为人所鄙。
而她就是个第三者。
据说她爱一个有妇之夫爱昏了头,出租车也不好好开,每天就在寓所等那男人电话,一整天一整天地等。只要那男人给个口风说要过来,她就可以随时待命,将一切事务置之度外。那男人给了她承诺,包括离婚,娶她,她都信以为真,不见任何旁的男人。家人朋友轮番苦劝,她也无动于衷,死死坚守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直到那男人越来越少地联系她,越来越少地露面,最后彻底不见踪迹。
可怜的女人!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好好一个姑娘给拖进三十岁,然后就像扔抹布一样地给扔了!母亲愤慨。
但是半年后就传来她的婚讯。我随母亲去参加婚礼。那个年代的婚礼朴实得就像那个年代的衣着,没有酒店包场,没有宝马香车,没有伴娘伴郎团,就是四合院儿里摆几桌酒席,请个厨师来做喜宴,自备酒水香烟。新娘一身红,新郎一身蓝,笑容也像那个年代的阳光,明媚灿烂。
那次的婚礼也差不多。一个小院落,摆满八仙桌,桌上堆着鸡鸭鱼肉,饮料是北冰洋汽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三十岁的女人,放今天还是一朵花,那年月拜生活所赐,大都会呈现中年人的沧桑感,她也不例外。那天她盘发,显出颀长的脖颈,红旗袍很合身,勾勒出丰腴的身形。脸并不惊艳,但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牢牢抓住我的视线。我几乎忘了吃喝,一直盯着她瞧。
她四处敬酒,笑颜如花,蝴蝶一样满场飞。在座众人无不感到她在大喜之日的靓丽心情。然后她终于敬到我们桌,举起酒杯,对母亲说:大姐我敬您一个!从今儿起,妹子也是有人要的人了,往后一定好好地过!
声音铿锵,坚决,但是隐忍地哽咽。
母亲忙跟她喝酒,俩人站着小声说话,我就从侧面看她。她的脸泛起红晕,头发有些乱了,一些碎发落下来,为她蒙上种不期然的风情。她嘴唇抖得厉害,胸口急剧起伏,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困兽般在她体内左冲右突。母亲拍拍她肩膀,说着什么,她低垂了眼睑频频点头,然后某一瞬间,她忽地仰头望天,脸上浮起难以名状的笑容,仿佛人之将死,回望今生那种极大的淡然,又仿佛死而复生,出死入生后那种极大的释然。她眼圈红红,目光悠远,像望着一个他人难以企及之地。如今回忆起来,是埋葬的感觉,凭吊的感觉,永诀的感觉。
良久,她收回掷往远方的视线,侧头扫了眼酒桌,目光从我脸上滑过,滑过时微微停驻,望上我的眼。我看到她含泪的微笑里,一种被迫割舍的肝肠寸断,和浴火重生的悲怆自由。
从前我不喜欢她,甚至还有些厌恶,但那瞬间的对视让年轻的我体会到了人生中第一次莫名的心碎和哀愁。我隐约意识到,她不快乐,也不享受婚礼,甚至,她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挣扎和痛苦。我为她难过。
她只是位平凡的出租车司机,平凡的女子,但在历经破碎和洗礼后,我在她身上看到庄严的死,深沉的生,看到遍体鳞伤后令人心疼的坚忍和美丽。那男人固然是个混球,我却以为,终女人一生,遭遇个把混球未必是真不幸,因为有时,只有混球才能带给我们开辟鸿蒙的境界,沧海桑田的领悟,整个生命的洞开,翻转,重整,巨变,尘埃落定,然后,一个光芒闪闪的内在傲然站立起来。
我在她身上就看到了那破碎后的深沉博大的美,或许她并不自知,但她已与更美的生命同在。
这就是为什么,我记她多年。
但我觉得女人(男人也一样)还是不要个性太强,太烈。必要时要低头要示弱。人生最可宝贵的是生命,而每个人只能幸运的有一次生命。
问好时光。你前几篇博文都看了,都欣赏了。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