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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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美丽的日子里

(2017-09-17 09:06:34) 下一个

 

我人生的头几年是在奶奶家渡过的。当时父亲在辽宁从军,母亲也陪伴左右,我和弟弟就留守在奶奶家,直至学龄。那是个青山绿水的小村庄。天空碧蓝,白云悠悠,层峦叠嶂,溪涧奔流。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可见东西南北山。日子很清苦,很贫寒。大人都务农,忙得要命,我和弟弟就自得其乐,自生自灭。因为淘气,我曾掉进井里,差点儿淹死,曾从桥上摔到河心,静脉血管被石头割裂,曾从奔跑的驴背上甩落,险些摔成傻子,还曾从高高的杏树上掉下来,几乎成了跛子。但,苍天保佑,每一次我都得以化险为夷,继续拿生命淘气。

 

当我穿越所有那些孤独闭塞贫乏而险象环生的岁月,一路走到今天,童年种种早被岁月的大手精心PS,呈现出童话般的诗意和美丽。

 

如此美丽——

 

烤玉米

 

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玉米,是烤的,而且是在秋天的野地里烤的,带着山川的气息,大地的气息,和秋日落霞的光辉。

 

漫步秋日山间,遍地诱惑:红红的苹果,黄黄的鸭梨,玳瑁般闪闪发光的栗子,在棕黄咧嘴的壳里露出柔滑的身段儿。村口老核桃树上挂满果实。孩子们手持木棍信手打,熟透了的核桃就噼里啪啦掉下来,像下了一阵核桃雨。青皮已半腐烂,露出潮润的壳。以卵石击之,青汁四溅,鲜嫩的核桃瓤便应声而出。剥去薄薄的软皮,即是美味的白瓤。一个个忙不迭地砸着,吃着,及至饱腹,手指也已染成棕褐……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烤玉米。

 

走在乡间,随处可见玉米地。修长的杆儿,每棵上都结着三四个,头顶金缨,绿衣鼓胀,里面一兜儿金黄,向前是稚嫩,向后是沧桑,唯此时是成熟中透着水灵,软硬合宜。

 

同行的大孩子一窝蜂钻进地里掰玉米。我不敢,是因里面结满箩筐大的蛛网,上面爬着鲜红碧绿的蜘蛛。有次不小心扎进去了,抬头望,四面八方都是蛛网,吓得我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玉米地。所以此时,我就只管捡树枝木棍,堆成一堆。

 

有人划着一根火柴,扑一声,树枝点着了,不一会儿便燃成橘红一团。将玉米连皮丢进去,只见青烟细细,袅袅飞升。彼时天色正如琉璃,青橙红紫的色彩如海浪翻涌,在众人脸上投下瞬息万变的光辉。周遭很静,不时听见牧归人的吆喝,老黄牛的哞哞。山风徐来,扬起细小的沙,在落霞中轻舞。空气中起初只是烟味,尘土味,慢慢便飘出玉米香,愈来愈浓。火光渐弱,玉米熟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抢一只出来,不顾烫手,胡乱剥掉烧焦的皮,露出里面金黄中带着焦黑的玉米的胴体。捏在手中,找到光泽最诱人的一块,啊呜一口咬下去——时间霎时静止,满嘴天国的气息……

 

粽子

 

年年端午节,奶奶都会包粽子。她先将粽叶洗净,浸泡,然后放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煮,煮得满屋竹叶香。煮好后,叶子捞起,放进一个大铝盆里。与此同时,赤豆,红枣,糯米,江米,大黄米也已浸泡多时。堂屋里放下只八仙桌,一片片粽叶铺于其上,两张一组,奶奶用蘸了水的手左一抹,右一抹,直到叶子光滑平顺,没一个褶皱。然后揭起,卷成圆锥形,抓把米放进去,再塞进几枚红枣,拿手背压瓷实,将支棱着的粽叶折过来,盖住米,最后用白棉线缠紧,打个活结,即大功告成。

 

奶奶和婶婶围坐在桌旁包粽子,慢慢地,桌上和地上就变得滑溜溜。堂屋两扇木门,门洞大开,阳光轻飘飘洒进来,风轻飘飘吹进来,满屋清香流转。我抱着猫坐在门墩儿上,晒着太阳,闻着竹叶香,听大人们边包粽子边拉家常,只觉一切都那么好,好到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从肺腑的深处,发出长长一声轻叹。

 

终于,粽子全包好,都进了大铁锅,铁锅扣上锅盖,锅盖上再压块石头。灶里升起火,哔哔啵啵,水开了,哗哗沸。蒸汽从秫秸杆儿做的锅盖下冒出来,白白的,一缕一缕,透着股欢天喜地的劲头。一连煮几个钟点,老屋的墙都渗进粽子香,奶奶说一声,好了,就把石头挪开,锅盖掀起,只见满锅四角齐全的粽子,粽叶碧莹莹。奶奶用筷子夹起一只,为它宽衣解带,放进一个蓝花碗里,撒上白糖,递给已守株待兔多时的我。

 

我便端着粽子坐回到门墩儿上,就着蓝天,就着风,一点点感受舌尖上粽子的清香。

 

老猫

 

奶奶家有只老猫,长得极丑,却是我儿时的密友。

 

那时老宅附近有个山坡,坡上有个小水库。夏夜,这猫常趁我们熟睡时溜出去,一人跑到水库边抓鱼。夜半,月亮又大又圆,从白窗纸里透进银灿灿的光,照得满屋明晃晃。这猫见阖家无声无息,便从黑暗中站起,耸耸背,蹬蹬腿,沉着地走向西边第一扇窗,嗖一声,从专为它留的窗洞里蹿出去。我在黑暗中听见它爬上院墙,又跳下去,撒开腿朝着水库飞奔。

 

约莫半个钟头,猫回来了,仍从窗洞钻进来,咕咚一声跳到地上,坐定,嘴里开始嘎吱大嚼。开灯一瞧,好家伙,这厮正咬一条大鱼。鱼还活着,尾巴拼命扭,头被猫用爪子牢牢按住。猛然被大光笼罩,这猫一时愣住,和我们大眼瞪小眼,浑身又是泥巴又是草叶,狼狈之状,仿佛偷儿被抓个现行。我和弟弟二话不说,一跃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跳下炕,一个抓猫,一个夺鱼。可怜的猫儿,眼睁睁看猎物被我们抢走,只得舔舔嘴,无可奈何地再次出征,然后再被掠夺,如是数回。它辛苦一宿,结果只是为人作嫁,全便宜了我们。次日饭桌上,我们边美滋滋吃红烧鱼,边不时把鱼头鱼骨都丢给桌下的猫。它郁闷的小样儿,我至今记忆犹新。

 

虽然在这事上确实对猫不起,但其实我们都爱它,碗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舍得分给它。我还常去草地里逮蚂蚱,用狗尾草穿起来扔给它吃,看它吃得摇头摆尾喜不自胜,我比它还心满意足。

 

小黑

 

小黑是条狗,通体黑毛,眼睛都黑黑。它是条小狗崽儿时就被迫和妈妈分离,来到奶奶家,不知是否因为此,眼神一直忧郁。最初的日子,它小得不能再小,蜷起身子时像个黑绒球,经常只闻它奶声奶气叫,却不见它在哪儿。它脾气很好,不追猫也不撵鹅,总默默跟在我们身后。

 

一转眼,小黑成了青年,眼神依然忧郁,身形很是瘦削。有一天,它正和我们在院子里玩儿,忽然冲进来一群人,个个手持大棒,见了小黑就打。我目瞪口呆地躲在大人身后,看小黑夹起尾巴,东躲西藏,眼中满是乞怜之意,却终未能从披头盖脑的棍棒下逃脱,在呜呜一阵悲鸣后,它身子一歪,昏死在地。

 

那些日子,打狗队四处横行,一群人以政策为名到处击杀野狗,连家犬也不放过。他们理直气壮地闯进任何一座民宅,见狗就打,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将狗击毙。小黑就是这样惨死在大棒下。打狗队将它的尸体扔在垃圾堆上,得意洋洋地离开。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愤怒、恐惧与无能为力,小心灵中全部的激荡,都化为射向那些人背影的恨恨的目光。

 

是夜,大雨倾盆,仿佛老天在清洗山村的伤。一夜噩梦连连。次日清晨,云开日出,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小黑正站在门外,无限哀怜地望着我!

 

确实是小黑。衰弱地,颤巍巍地站在那儿,越发瘦削和忧郁,叫起来,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凄凉。它没被打死,一场大雨将它唤醒,让它从垃圾堆上爬起来,再一次站立在阳光下。

 

而数月后,它还是死了。

 

平凡的快乐

 

山里的日子不说一成不变,也算得上单调乏味。春种秋收,杀猪宰羊过大年,如是循环往复,日子一眼能望到头。于是总隐隐盼着些波澜。比如,家里来客。不知何方来了个小老头,腰上别个烟袋锅子,手里提一匣面果子,大剌剌上门,一住数天。或哪里来了位年轻姑娘,眉眼还算清秀,奶奶忙不迭地洗手做汤面。平日很少吃细粮的我趁机打牙祭,一碗菜面吃得热火朝天。再比如,生产队的牛从山梁上摔下来,死了,于是家家户户分得些牛肉,奶奶大火开煮,直煮到夜深还没烂,浓烈的肉香熏得我饥肠辘辘,索性爬起,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前。有时是哪位叔叔进山打猎,拎回一只獾或一头麂子,于是全家连日开荤。我至今记得獾肉入口的感觉——活像灌了一嘴油。

 

但最有意思的,还要数看新娘子。

 

从亲戚到街坊邻居,方圆几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结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主婚人庄严洪亮又煞有介事的吐字仿佛唱歌。仪式都在院儿里完成。新郎新娘在院中央羞答答站着,新娘浓墨重彩,全身红艳艳有如山丹丹花开,新浪也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满院张灯结彩,乌泱泱站满亲朋好友街坊邻里,个个兴奋不已,伸长了脖子看新娘。主婚人套话说完,一声“发喜糖——”,花花绿绿的糖果即如雨点飞落,大人小孩齐弯腰。那年月,糖果还是奢侈品,喜糖大都是水果糖。撒完糖,主人要开喜宴,不相干的人就知趣地离开。一群孩子边吃着糖往家走,边叽叽喳喳对新娘品头论足。

 

孤独之美

 

姑姑没出嫁时,在家帮爷爷奶奶做各种农事,有时还会赶着羊群去山坡放羊。

 

有一次,我随姑姑去放羊。正值初春,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刮起大风。风越刮越猛,满山遍野飞沙走石。我穿得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又被风沙迷了眼,苦不堪言,连连央姑姑回家。但羊儿尚未吃饱,不能就走,姑姑想了想,脱下外衣将我包住,让我耐心再等会儿,自己提着鞭子,径自走向风沙中。

 

姑姑的外套又大又厚,将我从头到膝包个严实。我藏在衣服里,端坐岩石上,只听风沙呼啸,心内却异常安宁。将衣服扒开条缝向外瞧,只见漫山枯草,皆已在风中伏下了腰。周遭黄沙弥漫,唯独我用姑姑外套营造的小小世界里,一点点积聚起浓稠的暖意。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强烈感受到一个小小的自我,一份甜蜜的孤独。第一次,我发现一个人就可以那么快乐,那么满足。以至于姑姑放完羊喊我回家时,我半天舍不得动身。

 

另一次,我被一起爬山的小伙伴捉弄:在远离村落的山坡上,一不留神,他们都离开了我,茫茫山野只剩我一个人。我向四方张望,只见莽莽青山,幽幽山谷,鲜红的小山枣挂满枝头。侧耳听,只有风在吹,只有水在流。我大声喊每个人的名字,却无人应。最后我在巨大的惶恐中,凭着记忆,独自摸索回家。沿途我遇见一棵从未见过的槟子树,正结满红艳艳的槟子,形似苹果,却仅有汤圆大小,累累垂垂。那一刻天很蓝,阳光很亮,风很温柔,蝴蝶在飞,鸟儿在唱,蜜蜂在嗡嗡忙碌。我凝望满树红果,内心忽然像鼓胀的风帆,朝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极速行进。信手摘一颗果子吃起来,酸甜酸甜,有种凛冽的清香。我眼中噙泪,阳光打在脸上,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所有的恐惧都化为乌有。甚至,我感到磅礴的幸福。

 

在后来的人生中,我越来越多地体会到当时那种幸福。如今我明白,那就是当人与自然独处,与自己独处时,物我两忘,无欲无求的欢喜。

 

如今,世间最不能吓倒我的事,便是孤独。

 

结束语

 

近年的几次回国,我都曾抽空回归故里。走在留下我童年足印的乡间小路上,想起老叔教我唱的第一首歌:《乡间的小路》;想起他教我读的第一首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想起所有那些浮光掠影的欢乐与深深浅浅的忧伤,我仿佛看到曾经那个扎着羊角小辫,眼神敏感又傻气的小姑娘正从时光的尽头飞奔而来,穿越青山绿水,穿越茫茫时空,一头扎进我怀中。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悲悯与柔情。虽然我深知,发生在那个时空中的一切远谈不上完美,但在已过的四十个流年里,时光之手如同熨斗,将记忆烫得平平整整,了无褶痕。当我再次直面往日的遗迹,再次回首曾经的断简残篇,我心中只有感恩,只有宁静,只有幸福。

 

这一世,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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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城冬日 回复 悄悄话 欣赏了, 喜欢!
出门在外7788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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