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醉酒

 

小的时候家中禁酒，所以直到小学三年级才第一次看见醉酒的人。

放学回家，家里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 高个子，头发眼睛都黑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干练而干净。母亲赶紧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叔，和谁谁是叔伯姐弟，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表舅的儿子。还说他的母亲和我的祖母怎样是转折亲，我就不大听得懂，也不大记得了。这位表叔站起身来和我打招呼，样子实在是和蔼可亲又帅气。

随后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和这位表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说着天津腔的普通话，问我学习怎样，问我平时喜欢什么等等。我年纪还小，不善于应付，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心里盼着早点开饭。很快晚饭好了，父亲竟然这么快做了好几个菜，还有一大盘炒鸡蛋。帮助母亲端菜的时候，我很想把那盘鸡蛋放在自己的面前，但是我知道母亲一定会为此不高兴，只好忍痛放在了表叔跟前。父亲破例从什么地方变出一瓶酒 – 北大仓，我们当地的名酒。酒瓶很老，父亲说是他存了很多年的。我当时纳闷什么时候家里有酒我竟然不知道，而我是很善于发现家里的秘密的：装蜂蜜的罐子，盛冰糖的盒子，父亲给我买的过年时戴的花，母亲害怕我弄脏了而收起来的丝绸围巾，我都能翻腾出来。翻腾出来了，能吃的就吃，能玩的就玩，觉得好看的就穿戴起来跑到门口转一圈，好换来小朋友们的羡慕。这瓶酒藏得可真严实，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

一会的功夫，这瓶酒已经下去了大半，父亲面前的小酒盅基本上没有动，因为父亲并不喜欢饮酒，不过做了样子陪这位表叔。渐渐地表叔黑亮的眼睛混浊来，两颊红润得有些滑稽，好像舞台上擦了红粉的人，脑门和鼻子都亮得出奇。他和父亲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家里的那些亲戚，谁家孩子插队了，参军了，还是结婚娶媳妇了；还聊到我的祖父祖母，说他们怎样大方好客，怎样救济过穷人等等。

忽然他话锋一转，聊到父亲的表姨和表姨父。父亲的这个表姨和父亲同龄，表姨父和父亲是大学同学。由于时代的原因他不能从事相应的工作，而是在一家粮店里负责做馒头，从二十多岁到那个时候四十多岁，每天早上不到四点上班，整个人成天到晚一身的面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受过高等教育，空有一肚子的学问，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人。而他本人也是逆来顺受，对此既不抱怨也不争取改变，所以有人说他能忍自安有大智慧，有人说他窝囊没用，父亲因为和他的表姨小时候一起长大，两家人虽然相距千里依旧书信往来频繁。说到父亲的这个表姨父，这位表叔忽然声音哽咽，眼泪充满了眼眶。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位表叔不仅相貌堂堂，还是一个感情丰富充满正义感的人。

表叔说：“你说，表姨父多可怜啊！”一面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母亲赶紧起身，取了热毛巾来递给他擦脸。他一面擦，一面重复这句话。进而扭转身拉住父亲的手失声痛哭起来。我被这场面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示意我离开，我心里很舍不得离开那盘子还没吃完的炒鸡蛋，还有痛哭中的表叔。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表叔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要出去办事，说晚上再来。他走后，父母亲去上班，我去上学，就把昨晚的事情给忘到了一边。下午放学回来，这位表叔又坐在昨天的位置看报纸，父亲和母亲还是在厨房里忙碌。当时大哥在农村插队，二哥在学校学工劳动都不在家，所以晚饭还是我们四个人。

父亲又变出来一瓶酒 – 竹叶青。我这奇怪，父亲从来不喝酒，哪来的这些酒呢？后来等我长大我才明白，就是因为父亲不饮酒，所以家里才能存得住酒，要是父亲善饮，那酒早就没了。

吃着吃着饭，话题又到了那位表姨父，一如昨天这位表叔先是声音哽咽，进而热泪盈眶，接着是失声痛哭。母亲这次没有示意我离开，我因为好奇心的驱使也想要留在那看个究竟。这位表叔痛哭了一阵子，渐渐平静下来；继续喝了两杯酒，又开始泪如涌泉，痛哭得浑身颤抖。。。。。。这回我看明白了，他醉了！虽然我以前没有见过醉酒的人，但是总听大人们说过这样那样人酒醉后的姿态，现在亲眼看见了，感觉新鲜，紧张又兴奋。我不敢笑，这次不用母亲示意，我自己就悄悄溜到哥哥们的房间里，关起门来笑成一团。

这位表叔在那些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到东北，每次来都到我们家做客。虽然当时生活艰难，父母亲总是尽其所能热情招待。后来大家的生活都好了，这位表叔也就消失了。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酒，主动的，被动的。这样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看见醉酒的人。

醉酒的最佳境界见过一次，是当年的一个同事。我就要从工作的研究所离开，相处不错的几个同事为我饯行。我身边坐着一个小会计，他当时刚满二十岁，是个中专毕业的小男孩，整个人白白胖胖的，小皮球一样圆滚滚地可爱。有一次他从顺义乡下回来，敲我宿舍的房门，然后很神秘地让我猜他的书包里有什么东西，我当然猜不到。他很兴奋地把书包打开，原来里面是一只可爱至极的小刺猬。他说是自己总在食堂吃我碗里的肉，他生病的时候我还给他送过鸡蛋方便面，所以特意拿这个小东西来谢我。我倒没有想过要他谢，不过这个小动物确实令人欣喜。

于是我就把他放在一个纸箱子里头，养在宿舍里，小会计每天一下班就跑来看小刺猬，结果我碗里的肉他自己吃不到，都喂了这个小东西。夜里，小刺猬会发出咳嗽一样的声音很是特别，让我这个贪睡的人会在梦里爬起来。同宿舍住着一个年长我几岁漂亮的姐姐，她少言寡语，不苟言笑，当我问她是否可以把刺猬留下的时候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有一天我外出办事，她把小刺猬交给了几个狠心的卡车司机，他们把小刺猬放在滚沸的水龙头下面活活烫死，然后吃了。人有多么残忍，由此可见一斑吧？如果同宿舍的姐姐告诉我她不喜欢有动物在房间里，我和小会计一定会商量把它放生或者送回他乡下的老家去。那天傍晚，我从北京图书馆回来，一进单位的大门，小会计两眼通红地正等着我，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办法去安慰他，更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现在就是这个孩子坐在我的身旁，大家说着各样祝福的话，以及闲话。这样的场合酒当然是免不了的，他们知道我不喝酒，几个人就相互劝勉，逼迫着对方喝酒。不大一会啤酒下去了一箱子，白酒也下去了两三瓶。小会计在我旁边，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姐姐，你走了我再有病没人管我了！”还没等我说出安慰的话，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就像演戏似的软软地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然后很舒服地躺在那里不动了。我还以为他在假装，就伸手去拉他起来，可是哪里拉得动，他整个人完全到梦境里去了。好在他的宿舍就在我宿舍的斜对面，几个人连拉带拽把他弄到床上。第二天早上看见他的时候，他很诧异地问我：“我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去睡觉的？”。。。。。。若干年后，我回去原来的单位旧址，单位已经倒闭消失了，那里建起了密集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北京的一处住宅小区。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失去了联系。这个小会计听说后来回去他们县里工作了。现在应该也早就娶妻生子是个中年人了。

这样醉酒的人应该是醉酒的上品。不吵不闹，不哭不笑，不吐，不打扰别人，只是自己乖乖地睡去。唯有一点，希望这样的饮者不要在酒后的途中睡去，那实在太危险了。父亲的一个同事也是这样的醉酒人。一个深冬的晚上，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他倒伏在路边的煤山旁，赶紧找人一起把他送回了家。后来他又这样醉酒，没有这样幸运被熟人撞见，就生了病，后来因为中风而死了。

 

中国的生意场，说是斗智斗勇的地方也好，但是如果要做成生意，还得斗酒。酒量大小，是否会饭桌酒肆的那一套，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

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无论是机关还是公司单位，处处都有些善饮的人，他们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比如会计，秘书，主任等等，同时还兼任陪酒大员。你去一个地方办事，无论是谈判，还是项目合作技术交流，一个上午和你谈正事的不过三两个人。中午十一点不到，陆陆续续会有人从外面进来，加入到这个谈话当中。时间近十一点半左右，无论你这个正事谈到什么程度，对方主事的一声令下：先去吃饭！

那时候，体面的单位都有阔气的食堂，大师傅做一桌子丰盛的宴席不在话下。如果没有，就在附近他们定点的酒店大摆筵宴，呼啦啦坐了一桌子的人。我这一方一般两个人，最多三个，而对方七八个甚至更多，凉菜热菜转眼摆满了桌子，主人举杯敬酒开始。对方人多势众，不等你有机会吃一口菜，喘一口气，对方走马灯似的敬酒就已经把我这方的人弄得应接不暇。对方的席间，往往有某主任，或某经理为主要敬酒者，很多还是巾帼英雄。他们敬酒有很多套话，说起来琅琅上口让人无法拒绝。可怜我的同事们，虽然也很有几个善饮的，但是猛虎敌不过群狼，很快就倒下了。而我自己，以要替大家翻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为名，躲过了无数次的敬酒，逼酒，加上各种各样的托词总能化险为夷，为此我为自己确实骄傲。人在“江湖”几十年，能够保持不被喝酒，不知道是否能够破什么纪录。

 

一次在内蒙，客户是当地一位财政纳税大户，所以县长，书记，甚至喇嘛都来陪同，席间呼风唤雨自不在话下。县长和书记像对待观音菩萨一样奉承我的这位客户，而她本身也甚是给领导们面子。当时喝的是瓷罐装的女儿红，正是春节前寒冷的季节，酒到酣时个个汗流浃背，红光满面。女主人端起瓷碗走到县长面前，眼色迷离地看着县长，县长亦善解人意，执手相扶，四目相对各自喝尽碗中酒，并异口同声道：尽在不言中。我当时想到很多关于英雄美人的词句，不过可没敢说出来。

因为午宴就在我们住的酒店，所以饭后我的客户提出不回家，她到我的房间休息一下，下午接着谈。到了房间，她马上进了浴室，关上门先是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好像有抽噎的声音，不一会转成号啕大哭的悲声。我被惊呆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样的悲声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心中压抑，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踌躇不决，又不敢离开房间，害怕她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留下来，又觉得这样的哭泣不应该被像我这样的外人知道。好在，过了大约几分钟，浴室里安静下来。又过了两分钟，门开了，她已经洗了澡，穿好了衣服，头发湿漉漉地披洒在她的肩上。因为喝了酒，加上刚才情绪激动，她面色通红，此时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虽然看上去有些细小的皱纹，但是看得出她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女子。我递给她一杯茶，把房间里的果盘推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茶，问我是否可以用一下我的化妆品，然后一边化妆，一边和我说着有关当地各界领导的趣闻，谁和谁是亲戚，谁和谁关系密切甚至暧昧，谁和谁是死对头等等。进而谈到公司的运转情况，她个人的生活问题，她的家人，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其中细节我作为局外人不宜多说。

后来我们还有过很多年的接触，也不止一次见过她酒后的悲啼，听过她酒后的诉说。在尽我所能安慰她的同时，我总是为她有一点担心，不知道她这样毫无掩饰的倾诉是否只对我一人，还是对很多人都有过，那么这个人在其他人面前岂不是赤裸裸毫无隐私可言了。我心中暗暗祈祷有心事的女子们不要饮酒，至少不要乘兴到与人倾诉不可收拾的程度。

 

渐渐地告别了青春的青涩，自己俨然是一位资深的人士，手下也有些得力的干将。一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经过几年的培养和历练已经可以独挡半个中国市场。项目管理，合同洽谈，技术等等各方面都是好手，唯独一点就是好酒，而且善饮，一瓶两瓶白酒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酒量好，也就艺高人胆大，面对七八个敬酒的人毫无惧色，而十之八九是对方倒下而自己若无其事。不过他也醉过，而且醉得有些特色：能够从平常也还算好的英语水平忽然万丈高楼平地起，把外国人侃晕。只要是他不再说中文，和我这个纯粹的国人也只用英语交谈，我就知道他醉了。好在这样的醉无伤大雅，也不会给工作带来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我确实佩服这酒精的作用，能够让一个人的英语水平在瞬间提升。我的一个法国同事，平常时英语水平怎一个“烂”字了得，一旦喝了酒，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用英语交流。建议这样那样的英语速成学校，以后在上课之前每人发一瓶北大仓，估计其效果会令人震惊，同时也可以为我的故乡做些贡献。

 

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酒后无德的大有人在，借酒撒疯，骂人发泼的也见过不少。在我看来，一个人酒后的行为是一个人内心深处品德的体现。很多人说是醉了，可他做的全都是对别人不利的举动，你要让他拿刀砍自己万万则不能，那么他其实并没有完全醉了，不够用酒打破正常行为规范的约束，发泄自己平常所不能发泄的情绪罢了。一个善良老实的人，就像我认识的那个胖乎乎的小会计，他的醉就是那么的令人爱惜，而他也决不会因为醉酒而去滋事生非。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曹操的一首《短歌行》道出自己的志向和苦闷。但愿这酒能解天下人的忧，给天下人带来快乐！最后只悄悄说一句：酗酒的人们少喝点吧，活得长点，可以多喝几年！

2014年06月29日

荷兰Apeldoorn 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