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酒店大门强哥才放开梅雨琳: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梅雨琳抱着双肩,瑟瑟发抖。满眼说不出是恐惧还是茫然。
强哥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看她还是抖个不停,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没有挣扎和抗拒,这一次梅雨琳乖乖地靠在强哥胸前听着坚实而有节律的“咚、咚”的心跳。
强烈的愧疚和自责一点点啃噬了强哥那层冷漠和坚硬的外壳:如果时间就此停止,他可以保护这个小小的身体不再受伤,可现实是自己能为她做的太有限了,他救过她,也害了她,见过她受虐,看过她坚强,他什么都可以给她,惟独他最想给的爱却不能。 他小心翼翼地用冷漠和简单来捱过每次的会面,就是怕这种一触即发的不可收拾。
“走吧,我送你回去。”感觉到梅雨琳平静下来,强哥又恢复了老大哥的作派。
“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梅雨琳想起了和战雨的约定,摸摸兜里的锦盒还在。
“现在……?十一点?”强哥看看腕上的劳力士。
“嗯,约好的。”梅雨琳垂下眼帘不看强哥的眼睛。她忽然很恼火自己刚才的情不自禁。这是她最忌讳的。
“那走,我必须送你过去。”
“不。”话一出口,梅雨琳自己也吓了一跳,在这个男人的强势面前,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固执。
“你今天送我,明天呢?后天呢?”
强哥无语,转身叫辆的士,为她开门、关门,目送她离去。
战雨坐在路边的车里默默看着这一切,直到良久男人转身进了酒店,他才一轰油门冲进夜色中。
回到雨味,梅雨琳没到,战雨让关了店,直接打发两个侍应生下班走人。自己打开所有的灯坐在咖啡厅等。
陷入沉思的战雨根本没留意梅雨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到她站在面前。
她的眼睛有点红,是哭过?喝酒喝的?还是没睡好?
他宁愿是后两者。
“你盯着我干嘛?”察觉到战雨在打量自己,梅雨琳转身走向卡座,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咖啡厅怎么这么早关门?不是为了等我吧?”
“是。”
战雨看他每个卡座都探探头,很纳闷:
“你找什么?”
“找人啊,看看有没有不愿走的,躲在这儿想蒙混过关。”
战雨被她逗笑了。
“走吧,早查过了。”战雨一盏盏关灯,落锁,往里面走。
回头看梅雨琳犹豫着没动地方,“带你看样东西。”战雨没多解释,径直走进吧台里面的门。
穿过后面的操作间,是一个窄长的走廊,走廊四壁和屋顶全部是色彩艳丽的壁画,有点像梵高的星空,看的人眼花缭乱,走廊尽头壁画掩映之下有道不易察觉的门,推门进去豁然开朗,一个大大的房间展现在眼前,房间里有张纯木案子如两个乒乓球台子一般大小,摆在正中间,四周墙壁靠着几扇糊着宣纸的门板。墙上挂着几幅裱过的字画。
“这是你的工作室?”梅雨琳有点意外,战雨的裱画空间大是很大,可是其简陋程度完全是70、80年代的模式。
“是,有点乱,你看着脚下。” 战雨一边忙着挪开一个装了半下水的盆子, 一边让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对着门的那面墙全部是透明玻璃,玻璃墙下摆着一对芥末黄色的大异性沙发,一个非常有现代感的 铁艺茶几。整个房间就这里还有点现代感,坐在上面正对着的是粗陋的工作区间。
她心想:搞艺术的想法就是和常人不同。
在她看来,战雨不缺钱,从穿衣品味和店面装修看审美也没说的,可这工作室真不敢恭维。
战雨端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坨面开始就着那盆水揉搓,
“喜欢吃炒面筋吗?“战雨边揉边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忙活的袁琳娜。
袁琳娜点点头没说话,一种温馨、舒适的感觉让她烦躁了几日的心渐渐趋于平静,她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感受,就是感觉之前发生的所有不快都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就都过去了。
“能让我试试吗?”梅雨琳看着战雨在水里揉洗的那块面变得越来越光滑,觉得很好玩。
战雨似乎等待已久,马上站起来腾出位置,看着梅雨琳挽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干起来。开始还会问问他“这样对吗?”
很快她的动作就变得娴熟起来。
战雨呆呆地立在那儿,看着脚边忙碌的梅雨琳弯腰低头像个专注玩玩具的小女孩,恍惚间时光倒流,囡囡正在和他一起帮爸爸制糊,他把雪白的淀粉浆水倒进旁边的缸里,囡囡嘿哟嘿哟地卖力帮他抬,爸爸和宇文叔叔看着他俩笑得合不上嘴,
“兄弟,以后这囡囡就给我家战雨当媳妇了。”
“那可不行,得等闺女大了问问她!”
“不,我就要给雨哥哥当媳妇。我要天天让他带我玩。”
“哈哈——。”
这样的谈话总是在两个爸爸哈哈的大笑声中结束。
“换盆水吗?多洗几遍浆才好用。”
战雨的回忆被梅雨琳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梅雨琳是因为抬头正看到战雨站在那看着她,满眼是泪
—— 一米八几的熟男,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梅雨琳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她低头看看自己,又歪着头看看战雨:
“你……,怎么了?”
战雨避开她的视线,抹了把脸上的泪。
“你刚才说什么?”
“问你要不要换盆清水?”
“告诉我:你裱过画?”见梅雨琳摇头,
“那你看谁干过?”
“你啊,这不刚跟你学的吗?”梅雨琳见他没事,语气也欢快起来。
“可我没告诉你制糊要洗几遍,我更没说多洗浆会好用。”
“不是你说的?那我…….”
“对,我——没——教——过,你怎么会知道?”
“你再看看这里,坐下来,看着那边,你熟悉吗?” “闭上眼睛试试,你听到了什么?” 战雨语气里的热切和眼神中的期待让梅雨琳不忍拒绝,她闭上眼睛按着他的导引:排刷在宣纸上刷刷的声音,字画在甩浆时“刷啦”从操作台上飞起的音律,甚至裁切厚厚的生宣时,裁纸刀在宣纸上沙沙的歌唱声,……
可惜,梅雨琳什么也没有感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别急,你一定会听到,会看到,有一天,有一天会的。”
“你的意思……,我——,是你要找的囡囡?”
战雨重重的点头。
他私下咨询过心理学家,也找过早教老师,他们都说四岁的孩子有的会有模糊的记忆,在你讲述了场景后,他们会看到那个画面。他坚信以囡囡的聪颖,一定会有如他一般刻骨铭心的记忆。只要假以时日他肯定能帮她找回来。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梅雨琳沮丧地对着盆甩甩手上白白的淀粉,伸手去兜里想掏纸巾,却突然摸到了那个小锦盒。
“有了,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梅雨琳刚一掏出兜里的东西,战雨“啊”地叫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他走到靠墙的一只老旧的高低柜前面,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用宣纸加塑料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木盒,打开盖子,露出的是个一摸一样的锦盒。
他们俩小心地把盒子并排摆在大木台子上,打开锦盒,两本巴掌大小的古本,一本蓝色封面,另一本是黄色封面,两个封面都有书签、书角、书根、书眼、书脑和钉线;翻开来,两本都是金镶玉装订手法,里面的版式和古籍书版式也一样,不仅有版框、界行、天头、地脚,里面还有鱼尾、象鼻、书耳和墨钉,只是行格界栏一本是朱丝栏,另一本是乌丝栏。可奇怪的是两本都只有版式却没有任何字迹。
“你闻闻味道。”
梅雨琳想不就是墨香吗,又不是没闻过。便连盒子端起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花椒味道混杂着稍许墨香沁入心脾,如果不是刻意,是断不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差别。
书画的蠹蚀就和我们刚才制作浆糊的方式有关系。
装订成书画挂轴或手卷册页,大多会被蠹鱼所腐蚀,或从木杆内部生出蛀虫,串食遍透,墨迹损伤很可惜,古法就是用花椒熬汤,过滤掉花椒放进瓦盆里,等到凉了和白面清旋搅匀,放置不动,让它慢慢沉淀,第二天照样再搅再沉,经过这样几天,滤去浸花椒的汤,另换新水,加上乳香白矾末少许,入凉锅内搅匀用慢火煮熟,冷后切成小块浸泡在花椒汤内,这样制作的浆糊才会免于被蠹蚀,百虫不生。
“这么费劲,谁会有这样的耐心啊?”梅雨琳听的直吐舌头。
“你,我,你爸爸还有我爸爸。”战雨一字一句说出这话,惊的梅雨琳双手交叠捂在自己的胸前:“我——?你是说我——?”
战雨笑了:“你,不信吗?”
梅雨琳摇头,战雨倒了两杯茶,两人坐下来,
就这样,在那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那个仿照70年代的工作室里战雨给梅雨琳讲了一个关于囡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