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琳这一晚根本没回家,她进了小区还没上楼,柳南胜的电话就到了,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等她打车到了医院,柳南胜已经等在大门口,平时西服革履的柳副院长,今天套上了白大褂,面部表情焦虑,发型却是纹丝不乱,金丝边的圆眼镜后面一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睛,再配上宽阔的额头,让人觉得看你两秒,任何事都能洞穿。
“急性肾衰,孩子恐怕不行了,医生正在抢救。你……要不要上去?”他踌躇了一下,”孩子爸爸在,好像有人监视。”
梅雨琳想了一下:“顾不了那么多了,走吧。“
ICU在医院的顶层,一出电梯,电闸门就自动缓缓开启,走廊里一个头发蓬乱、满脸疲惫的男人坐在地上仰着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发呆,正是那天闯酒会的男人,看见他们过来男人一跃而起,不远处另一个靠墙打盹的男人睁开眼往这边张望,看看是白大褂重新又阖上眼。
三个人不便多说话脚跟脚进了ICU.
大病房里摆了有5张床,上面的病人都插着各式管子,基本都是昏迷状态,几个医护人员正围着一个床上的病人忙碌,见他们进来一个医生点点头,梅雨琳看见那个小小的身体躺在一堆机器中间,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的心还是忍不住震撼。柔弱、小小的一团在冰冷的机器间显得更是弱小、让任何一个钢铁意志的人都会心生怜爱。想起一年前她初次接触这个家庭,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刚学会走路,一刻也不停歇地四处走来走去,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新奇,为了制作这个纪录片梅雨琳还带人去了他们南方的家,那时孩子刚查出病,虽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可生活还没受什么影响,小家收拾的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日子还是很幸福的。短短一年这个家财尽人亡,就这样毁了,毁在当初被他们认为价廉物美的奶粉上——那可是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生产,正规超市销售啊。
梅雨琳不敢看旁边眼含热泪,却拼命忍住不敢出声的孩子爸爸。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冲柳院长摇摇头,他们闪开地方,男人几乎是扑上去握住了那小手,不知是父子感应还是回光返照,孩子睁开眼看到爸爸,嘴撇了撇,但没哭出来,“妈妈!”
“妈妈马上就来看鑫儿了,妈妈也想鑫儿。”
孩子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爸爸就那样一手握着孩子的手,一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像在安慰:孩子别怕。
梅雨琳转身出了病房,十几分钟后,传出男人撕心裂肺又压抑的哭声 。
柳楠胜从病房出来,看着站在窗边梅雨琳的背影,纤瘦、细弱,他却看到了内里的隐忍和坚毅:“我安排了人帮他们办理后事,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柳南胜知道很快走廊里就会嘈杂起来,他左右环顾却没看到那个倚墙打盹的人。
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见梅雨琳依然不说话,柳楠胜率先打破沉默:“我看这老萧有点万念俱灰,三十八九才有这么个孩子,老婆跑了,孩子没了。“他其实想说的是:对不起,不小心电话让老萧听见,给你惹来那么大麻烦。
道歉的话在嘴里绕一圈出口却变了味,
梅雨琳从上车就保持一个姿势:直视着昏暗的前方。此时才转过头,好像理解他要说的意思,
“从上次播出的片子删除了“奶粉致病”那一段,他就认定了媒体不会帮他,只能靠自己,他根本不懂从层层审查到最后播出去的片子早已面目全非,更不知道这背后的关系网,牵扯着一个多大的利益链条。他的莽撞根本于事无补,说不定还要拉几个垫背的。“柳南胜很少看到自己这老同学如此情绪化,或许刚才的刺激还没过去,他见过梅雨琳抱着那孩子时眼里的怜爱。
“那你打算怎么办?”
“孩子后事办完,剩下的钱给他,随他去吧。” 梅雨琳的帮助一直是柳南胜出面。
见梅雨琳避重就轻, 柳南胜也就不再多问。
说话间车子到了电视台门口,柳南胜拿出一盘专业录影带,
“让我们院宣传科录的孩子的一些资料,或许对你有用。”
“谢谢,”正要下车的梅雨琳扭头感激地看看老同学, 这个从大学时期就默默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好像笃定信任她做的每件事情,从不多问,永远支持。
“对了,你还得帮我个忙。”梅雨琳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淡定。
“愿意效劳……。”柳南胜如释重负,语气也一反常态的幽默。
天边已露维熙,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
回到电视台,梅雨琳在办公室简单洗把脸补补妆,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最近省里刚调整了领导班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各厅局也都想做出点成绩给新领导看,广电厅正在拟定新的改革方案,梅雨琳这几天都泡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淹没在各种红头文件里,自己的本职工作还得照做。等她审完两期节目,从编辑室出来,避开众人把正要离去的邱小球叫到自己办公室。
坐在她对面的邱小球已然没有了5年前混迹社会的吊儿郎当,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因为眉宇间刀刻般的深褶,让整张阳光帅气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沧桑。五年前大学毕业的他靠在火车上卖矿泉水挣钱给乡下老爸治病,现在却已经成了台里摄像部的柱石,人生无常命运又岂是人能够掌握?每个人能做的也就是珍惜和尽责吧。
“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语气中透着自责。
“梅姐,我是九条命的猫王,放心吧。”邱小球养了一条黑色的流浪猫,他说黑猫都是猫王,打不死,那只猫也的确屡次大难不死。
梅雨琳被他的乐观感染,心情也放松下来,
“你和袁琳娜合作还行吗?”
“越来越默契。这丫头聪明伶俐。”邱小球有点不好意思。
梅雨琳仔细看看小球,理解地点点头:“好好照顾她,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格。”
“我会。”小球的脸微微泛红。
梅雨琳不再多问,拿出几盘带子,
“找个时间剪出一个完整版,越震撼越好。”
看梅雨琳一脸严肃,邱小球郑重地双手接过来。
“明白。”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那……琳娜……”
“带上她,能帮到你。”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他像对梅雨琳又像对自己,神色庄重,语调却透着开心。
梅雨琳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她洗过澡,躺在床上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电话想起,看了一眼——是战雨。
她跳起来边接听,边走到书柜前,战雨约她明天到“雨味咖啡馆”,说想给她看样东西,
“下班接你。”末了的语气不容置疑。
放下电话,睡意全无,她拿出那个织锦缎的盒子,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有一天当你看到另一只盒子,那人会告诉你: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养父临死前的话再一次浮现脑海。
她等了那么多年,隐隐约约地她有一种预感,似乎谜底即将揭晓,就在此时那个紧紧攫住她的噩梦突然击中她:
“你就是个灾星,谁沾上谁家破人亡。“ 她捂住耳朵,拼命晃动脑袋,依然无处躲藏。
她孤独地蜷缩成一团,跌坐在墙角,把自己埋在肘弯里,无声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