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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箱里还有几本画册,画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照片,有水彩有油画,她从里面拿出一本饶有兴趣地翻看起来,画册的封底是他的简历和作品获奖的情况。
“嗯,真不错。”她一幅幅地看完,惊讶地问:“你得过好多奖呀,还是全国性的大奖,真了不起!”
“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这本画册我能借回去看看吗?我想回去多学习学习。”
“你要是喜欢这本册子送给你就是了。”
“真的吗?”她开心得如获至宝:“这画册都是你获奖的作品集,一定对你意义非凡,很珍贵的。”
“册子里的作品大多是我过去去西藏,云南,蒙古采风时画的....画册是自费出版的,家里还有一些,遇到喜欢它们的人,也是我的荣幸。”
“哎....”她翻看起画册,从她认识他,她就知道他是位非常有才华的画家,可惜竟然沦落到在街市上卖画的境地,实在是太屈才了,欣赏赞叹的同时心中又涌起一阵阵惋惜。
开学的日子渐渐近了,她依旧每天都去花市一待就是大半天。她自告奋勇地开始帮些小忙,比如去银行换零钱,帮他买咖啡,或者在他吃午饭的时候帮他看着画摊。很快她就能帮着他忙前忙后了,他看出她比他更讨客人的喜欢,干脆将接待客人的任务交给了她,他喜欢自己坐在藤椅上静静看书,或是构思新作。
只要谈到艺术方面的话题,他便口若悬河起来,书画界的典故,画作的流派,名家名作,如数家珍,常常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她喜欢听他兴致勃勃地演说。只有谈起艺术他身上的那种隔膜感就消逝了。他们之间有一扇窗子被打开,阳光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她最喜欢这样的时光,仿佛坠入了时间隧道,少女时代的一切记忆都变得鲜活透亮,而经过时光的烘烤,曾经青涩的初爱散发出深沉悠长的麦香。她感到自己体内那个沉睡着的少女彻底苏醒过来,她感到如此的平安喜乐,只盼这样的相伴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一直到永远。
她也喜欢去花市上闲逛,市场的每个街口都可以遇到来自各地的不同族裔的艺术家,有画家,手工匠人,有乐队,有卖工艺品的土著人。
花市的风总是带着花香,带着阳光,带着自由的感觉,市场里几个热情开朗的南美人常常在画摊边的街角演奏,交流也不靠语言,远远地竖竖大拇指,点点头就已经足够。他们见到她就咧着嘴笑,唱歌更加的卖力了。她喜欢看他们的演出,一次,主唱的南美人太太送了她一套长长短短的银色小铃铛,告诉她将长的那一串当作发带束在头发上,短的几根则绑在手腕和脚腕上,这样表演的时候一甩头发,一摇手跺脚,都能增加乐感。她开心地旋转,长裙如莲花盛开,小铃铛发出好听的叮叮当当声。她学着印加女孩的样子拿起沙锤,摆动起腰肢,跟着空旷辽远的排箫打节奏,竟然获得了很多掌声。她大笑着回头看他,冷不丁地遇到了他的带着笑意的目光,她心头一动,想仔细辨认那凝望后的含义,他已经埋下头继续看书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她的心好像漂浮在天空中的气泡,轻盈得就要飘出窗外,她拿出笔,想将快乐的时光永远地留在文字中,可是写着写着她总也写不出那种微妙又甜蜜的感觉。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画画,将色彩泼洒在纸张上,用大块大块的色彩来宣泄她心中的欢愉。爱情好像打开了一扇门,让她充满奇思妙想。记忆中那曾一片苍茫的暮色,跃动着火光和希望,13岁夏天的萤火虫闪动着耀眼的绿色荧光向她飞来。那段时间她的笔下总是花团锦簇繁复而唯美,市集街区,湖畔河边,花园庭院,城市夜景,她笔下的都是一对对情侣普通的生活场景,但是色泽明亮而和谐。她画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刻意留白了面容,既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五官,看不出国籍,看不出肤色,这样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画好的插画拿给他看,而不用担心被看出心事。
她乘他读书或画画的时候偷偷用手机拍了几张他的照片,拍来拍去都是背影和侧影。眼前的他和记忆中的样貌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她还是能觉出细微的不同。兴致好的时候他是开朗温和的,常常侃侃而谈,时而机智,时而诙谐,让人出其不意的大笑着。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笑的很浅很短暂,在平和安静的外表下有股暗流,即便她与他朝夕相处依旧感觉被拒之门外。他是一个谜,固执地呆在自己的磁场里,不会轻易出来,别人也无法进去。那些看不透的悲伤好像清晨湖面上的迷雾,吸引着她要去揭开谜底。
13岁时,她对于他是一种少女似的崇拜,但是现在她更加喜欢能够了解他,能够走进他的世界。她想抚平他眉头间的忧郁,想寻找打开小木屋门的钥匙。可是他总是巧妙地绕过自己的私事,她从来没有没有看见有朋友拜访过他,也几乎完全没有社交活动,他晚上收了画摊就准时回家,他的太太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记得大学的时候读过的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书上说人的心灵像一个庭院,大多数时候人们愿意让朋友进来喝茶聊天,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每个人都有一个小黑屋,在那里存放着自己的不愿被人触碰的伤痛和记忆。而他的整个庭院也都关闭着,任何靠近他篱笆的试探都会被沉默地弹回。
第一个出来揭开谜底的人是Maureen。
她始终记得见到Maureen的那天,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沿礼帽,摘下帽子露出银白色的头发卷曲着被梳理得纹丝不乱,布满皱纹的脸上画着淡妆,面容柔和,一举一动透着优雅,说起话来笑眯眯得让人亲近。
“半年不见,唐,你现在有帮手了?”Maureen好奇地看看她,笑眯眯地问。
“她是H大的学生,最近常常过来帮我。”他有转头对她说:“这位是Maureen,是我的老主顾,过去是位时装设计师。”
她友好地跟Maureen问好,一边听着他们寒暄说话,一边悄悄地打量着Maureen,老夫人手上的手链,项链,胸针都是精心搭配的,样式别致毫无张扬。她从来没有见过60岁的女人能像Maureen那样将粉红色的套装裙穿得如此优雅得体。
Maureen聊了一些和女儿一家去海边度假的事儿,Maureen问:“唐,我想麻烦你给我们全家画一幅很大的油画,马上就是我和先生的结婚纪念日了,我计划给我先生一个惊喜。”
“没问题,有照片就可以,我对着照片能画出来,您大概什么时候要? ”
“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今年你什么时候收画摊?”
“我会一直待到十月,然后跟往年一样出去采风。不过您的画我一定会尽快完成的。”
“那就太感谢了,我真是太高兴了。”Maureen从包里拿出一个宝蓝色缎面的小礼盒,递给他说:“唐,这是送给你太太的小礼物,你太太身体好些了吗?她快从中国回来了吧?中国的医疗条件是不是比这里好?”
难怪来了这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太太,原来他太太不在国外....可是他为什么从来的没有提到太太生病的事情呢?
“还说不好,她还没有做决定。国内有她父母,住在一起比较安心吧....” 他的口气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浮起了一个更大的问号,看来是真的了,太太生病回国了吗?却没有住医院,可是太太生病了,为什么他不回国照顾,自己却天天在这里呢?
Maureen赞成地点点头,说:“没错儿,心态很重要,疾病或许没那么可怕,最怕的是心病。我6年前医生就诊断说只有6个月可活,可是我不是现在还站在这里么?上次去看医生,他还笑说我中大彩了。”
Maureen和他还说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一直到Maureen离开,她都没有再说话。
在他们的故事中,花市是最让她忘不掉的,像一段轻松惬意的童话让她在失去后既怀念又感伤。那时的他们从不曾说出过半句情话,却有着难以言明的温暖和默契,可惜那些美好很快变成了悲伤故事的序曲,女人好像一个贪婪的孩子要剥开每一个糖果,她渴望去品尝包裹下的甜蜜爱情。当一切谜底被展开,真相如此狰狞,她听见的是黑屋子中绝望痛楚而又压抑的哭泣。
当秋风送来了第一片落叶,秋天一夜之间就降临了C市,早上的太阳依旧黄灿灿,却好像是冷却了的蛋黄高高地悬挂在白色的天幕上。她换下长裙,套上了牛仔裤和风衣,天气渐渐转凉,花市里买花的人少了,农民们用蔬果,大蒜,南瓜之类的象征着秋收的品种装饰起自己的货摊。
外地来的游人大幅减少,画摊清净了许多。她自告奋勇地帮他清理画箱。平时人多的时候,来不及整理,她担心开学了学业忙起来,没法经常过来帮他了,她计划着将图画按春夏秋冬的主题分类,人物是人物,风景是风景,顺便记录一下那些风景素描需要加印或是补印。
她清理得起劲儿,一不小心手指滑过木箱内侧的一枚暗钉,手背上顿时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她哎呀的叫出了声,将手缩了回来,血泉涌而出顺着手指头往外冒着,有几滴落在了地上。
“怎么啦?”一直坐在藤椅上看书的他慌忙放下手里的书,凑过来看她的伤口:“哎呀,划破这么长个口子,疼不疼?”
她龇牙咧嘴的点点头。
他忙拉着她到水池子边,动作利落地帮她用水清洗伤口。又打开储备箱里的医药包,找到了一小瓶云南白药,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她的伤口上,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方巾包扎住伤口,将丝巾的两角在她的手掌心上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他让她举着手,不要再碰任何东西。看着他忙碌,为她着急,她一点也不觉得伤口有多痛,反而心里甜蜜蜜的,被一种被呵护被照顾的喜悦所围绕着。他们很少靠得这么近,他的头发就在眼前晃动着,她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他平时吸烟太多,就连头发里也有股烟草味道。她费了好大气力才按捺住想伸手上去摸一摸的冲动。
“有首歌好像叫If love is a war ,I surrender!”她摇摇微微举在半空中的手,好像一个投降的士兵。
“年青就是好啊,刚刚还疼得龇牙咧嘴,一转眼又神气活现了。”他愣了一下。听出她在开玩笑,没好气地说:“我看你还是乖乖坐着吧,不要一不小心有磕着碰着,我可负不起责。”
“谁让你负责了....你不嫌我笨我就高兴了!刚才好悬,幸亏我把手拿开了,不然就滴到画上了。”
“我的画又不值钱....你这么一受伤,我真过意不去了。还有你以后别帮我整理了,乱就乱点儿,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会不值钱,这里面都是你的时间和心血,要是我有钱就好了,我把你的画全买了,一百年后再拿出来,没准儿我就大发了呢。”她笑吟吟地憧憬着。
他嘿地笑了一声,淡淡地说:“别说傻话了,乖乖坐着,别乱动。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什么都别管,就给我坐着。”
他急匆匆地走了,大概过了有10分钟,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有新买的一盒创可贴,还有一大袋新上市的本地苹果。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洗了水果刀将苹果削好了皮递到她手上,说:“吃了苹果你就回去吧,这里我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你呢?你怎么不吃苹果?”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我现在不吃,这些苹果一会儿你都带回去吧。”他看看她的手,又嘱咐说:“回去把手绢换下来,换上创可贴,我刚才看了,伤口有些深,如果明天觉得发红发痒,我带你去小诊所看看。”
“应该没事儿吧,就是可惜了这手绢,好像是真丝的,蘸上了血就不好洗干净了。”她抱歉地说。
“没事儿,当时一着急随手就用了,一条丝巾不算什么。”
“谢谢你这段时间过来帮忙。开学了,就安心念书.”他诚心诚意地说。
她忽然叹了口气说:“马上要开学了,下个星期就不能花市帮忙了,哎,还挺舍不得的。今天晚上不想自己做饭了。”她晃了晃被包着的手指,以示自己不是天性懒惰而是不方便:“帮你当了这么久的义工,总要犒劳一下我吧。”
“我很少在外面吃饭,也不知道什么餐馆好,要不你选个地方吧,你想吃什么?不过只有一点我不开车,最好交通方便一点的。”
“那你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吃啊?”
“嗯, 我对吃不挑剔,平时吃的比较简单。”
“你.....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她忍了这么多天,终于憋不住了,问:“我听Maureen和你聊天,你太太到底怎么了?是什么病啊?”
“好奇心杀死猫这句话听说过吧?这些不相干的事儿你不需要知道....”他表情冷了。
“抗议!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第一,我不是猫,而且也不是因为好奇才问你的;第二,这也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事儿,因为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就这么简单!”
“哈?你还有道理了”他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但笑容稍纵即逝:“我和太太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现在身体不太好,需要在国内调养一段时间。”
“可是我看国外的医疗条件也不错啊。她为什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回国了呢?”
“这事错在我,是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我把一切的选择权交给她。我跟她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换做平时,她自然不敢再多问,那天或许是想到就要开学了,以后来花市的机会也不多了,有些不管不顾起来:“可是你太太难得完全不关心你的死活么?换着是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每天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吃饭,太可怜了。”
“没什么可怜的,都习惯了。而且我说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错在我,我认了。”他随手拿起一本画册,埋头翻动起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阵大风吹来,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上乌云挡住了太阳,说话间风吹得更猛了,大风将挂在墙上的画吹得东倒西歪,他忙着踩上矮梯将最靠外面的画从强上摘下来。又将桌上的纸箱盖上盖子,免得雨丝飘进去箱子里把画给染湿了。
她想过去帮忙,却被他拦住了。
转瞬间天空阴沉的可怕,好像末日降临,大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向下落。不一刻,天空中千条丝万条线的哗哗下起了暴雨。街上本来闲庭信步的人们大呼小叫着跑起来,有的往屋檐下跑,也有不少人跑进街边的店铺躲雨。
雨点如鼓点般击打着屋顶,花棚,路面和车辆,街面上顷刻间到处流水一片狼藉。
她看着他忙进忙出,也不搭理自己,心里渐渐委屈起来。她站起身,说:“算了,我走了,免得惹你讨厌....”
“你的手受伤了,还是别乱动的好。”他看了她一眼,又说:“你想好要去哪里吃饭了吗? 餐馆叫什么名字?要不要订座? 我请客。”
看来他没有生气,没有不理睬自己,她心中一阵窃喜,但是口气依旧是淡淡的:“我每次从学校宿舍走过来,路上看见一家希腊餐馆,门口总有人在排队....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试试。每次光注意看它门口在排队,也没太仔细看名字。一会儿我回去的路上再看看。”
“好,我等你的电话,到时候告诉我时间和地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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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你究竟打算瞒我多久?”他问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希腊餐厅里。
1个小时前他们被领位带到了大厅靠墙的一个小桌边,头顶上吊着镂花的射灯,浅黄色的灯光优雅温馨,邻座的大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或窃窃私语,或举杯共饮,她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淘气的笑容:“这里的气氛是不是太浪漫了一点....”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过她手中的外套,挂在了墙角立着的棕木衣架上,顺便将自己的风衣也脱了,露出里面干净平整的衬衣,配上白色的西裤妥帖挺拔,看样子刚才他下班了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她见他如此看重这次“请客”,虽然什么都没说,脸上却按捺不住笑意。
桌上摆放着的藤曼花型的黑铁支架上点起了蜡烛,橘色的火焰吐着半明半昧的光泽,在幽暗房间里如同纤细的舞者在翩翩起舞,隔着飘渺的烛光他们相对而坐。屋子里弥漫的乐音好像是从清晨松枝上落下的露水,女人慵懒的歌喉如诉如呓,浅唱低回,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让人觉得一定是首伤心婉转的情歌,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忧伤起来。
一身黑裙的女侍者端着一个圆形的银色大托盘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们要点什么菜,他们各点了一个当日主厨推荐的套餐,女侍者又问他们要喝什么酒,他点了一瓶店里自酿的红葡萄酒。
不一刻,女侍者拿来两个高脚杯,为他们倒好红酒,菜也很快的上齐了。
或许因为下午的不快,他们说话都有些小小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踩到地雷上破坏了如此良辰美景。她的手上还系着他的那条丝绢,她有些好奇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一条丝巾在身边呢,丝绢的一角绣着KD两个字母,应该是他名字的缩写。绣花的功夫很是了得,字迹小小的,却端正工整,大小一致。她想这大概是他太太的手艺了。
他就在对面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却让她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她觉得这个景象曾经在某个梦境中出现过,她记得他们曾经这样静静地相对,她记得这样的瞬间,只是她记不得梦境的结局了。她默默地想着心事,一口一口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他也是在很慢很慢地吃着东西,眉头紧紧地揪在一起,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黯淡氤氲的光线下,女人的哀歌一首接着一首。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压抑地吃过一顿晚餐,可以依旧舍不得晚餐结束得太快。于是她努力地找来一些话题好让气氛活跃一些,她谈起汉娜和她的男友,汉娜和她的母亲,他依旧说的很少,却非常认真地倾听着。
差不多吃完了主食,他让侍者将盘子收下去,又要了一瓶红酒。他等着侍者在杯中倒好酒退开走远了,这才端起了酒杯,举到她的面前,说:“悠悠,我想敬你一杯。谢谢你这段时间过来帮我。”
她的心咯噔一下,他真的在叫自己悠悠吗?她看见他背后镜子里的背影和自己苍白的脸,脑海中好像有快车驶过,闪回到迷宫般的记忆深处,凸凹不平的墙壁上那面黑色的铜镜倒影着屋顶的吊灯,黑色的火焰杯凝固成金属的形状,好像是一只落入枯井中的太阳。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敢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把这个梦境给击成碎片。
他等了一下,又问了一句:“悠悠,你打算瞒我多久?!”
“你认出我来啦?!”她脸上火烫火烫的,心乱作一团,就连说话也有些结巴了:“你,你,怎么....会认....出来我的呢?”
“就是今天下午的时候,你的反应太激烈了,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我真是太迟钝了!!其实小丹早就发邮件告诉过我你要来H大读书,我一直以为你会先给我打个电话再来的,所以你第一次来找我画像,我真没反应过来,但我觉得你很眼熟,晚上我画画的时候又想到了你,我说过给你画了几幅写意的素描,你还记得吧?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真正确定了。”
“原来吃饭前你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
“可是你也没提啊,你不提我当然只能陪着你,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等你自己把真相告诉我。”
“我不提是因为我不喜欢提,我不高兴你没有第一眼认出我....不过你为什么现在又认了呢?”看起来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不高兴,她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们现在虽然不是师生了,但是最好还是要坦诚,再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悠悠,我先跟你道歉,第一次我真的没有认出你来,完全没办法把你跟10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联系到一起。”
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显得很灵动:“你觉得我现在好看,还是过去好看?”
“这个没法比,都好看吧,各有各的长处。”他看她的眼神温柔而真诚。
“你就说来听听嘛,夸夸我又不会少一斤肉。”她忽然想笑,秘密被揭穿让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哈哈,好,那我就夸夸你,过去的你很活泼很机灵,现在的你懂事儿了也更漂亮了...都挺好的。”
她满心欢喜地笑着,来餐馆前她特意回家打扮得淑女一些,将长发挽起,从衣橱里取出过去参加重要宴会才穿的红色小礼服,低胸V型领,红色的蝴蝶结腰翘,衬托着青春苗条的身材,盼着的不过是他的一个惊艳的眼神。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她更加喜不自禁。
她为他和自己的酒杯里倒好了红酒,站起身举高了酒杯,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师生了,这杯酒呢就是祝贺我们在C城相遇,友谊长存。这段时间老是叫你的英文名字,叫着叫着都觉得是在叫一个外国人,我想我以后也要改改口,你叫我“悠悠”,我就叫你“可道”,好不好?”
“嗯,当然可以,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你爱怎么叫都可以,何况我早就不是什么老师了。”
“可道...”虽然这些年她在心里一直是叫他可道,可是真的当着他的面儿叫出口来,竟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软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被一股柔情瞬间拉近了很多,她不要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你还记得那年你出国前的小插曲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说起来,我还真是很惊讶,从来有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女孩。”
“很傻是不是?”
“有点儿....”
“其实我当时还有一封信没敢交给你。”她回忆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骂我是个大笨蛋之类的?”
“哪有啊....其实都是我自己画的画,将跟你学画那段生活的点点滴滴化成了小漫画记....可惜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那封信了,可能被我扔进马桶了也说不定。”
“噢,那太可惜了....”
“是啊,现在特别后悔,我觉得人就是这样子的,无论什么事情回头看过去总是觉得很美好,很珍贵,那怕是很悲伤难过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洗涤,都会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从餐馆出来,他送她回寝室,夜风徐徐,花香袭袭,夜色太迷人,她舍不得回家太快,舍不得跟他分离,明明不到10分钟的路程,却故意绕着学校转圈圈走了有半个小时。
他们漫步在树荫下,他问: “那年我送给你的小砚台还在不在?”
“哎呀,你不问还好,一问我就更伤心了,后来那个小砚台也被我给弄丢了....本来是很想好好收藏的,可是藏着藏着我自己都不记得藏到哪里去了。”她懊恼地跺跺脚。
“哦,丢了其实也并没什么奇怪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还原封不动的保留着才是奇怪呢。东西会丢,人的感情会变,生活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一切都会失去。”他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了,似乎触动了内心中的某些痛楚。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街拐角,她的宿舍已经依稀可见。借着路灯的幽明的光亮,她看见他忧郁的脸庞,路灯的微蓝的光线将他的头发染出了霜华,有一瞬间,她有种错觉,好像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嘴角紧紧抿着,嘴角下滑,显得阴郁而苦涩。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觉得他好像是个大孩子,那么委屈那么伤痛,她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抓住了他的胳膊,双手因为紧张而有些湿热,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大声地说:“可道,我真的不喜欢看见你伤心难过的样子,看见你不开心我也很难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觉得,你这样的善良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错事一定都不是有意的。”
他本来僵直的身体好像被电到一样,想也没想就将她圈入怀中,用坚实的双臂抱住小小的她,他的唇压了过来,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了一碰她的嘴唇,她感到一股暖流穿心而过,她感到自己的腰被他紧紧勒住。他的吻也变得贪婪而任性,带着苦涩的烟草气味,带着掠夺和怒火,她感到自己沦陷在一片火光中,那看不见的热焰正将她点燃,火苗舔动着她的唇和她的心,让她无可救药的迷失在9月的夜晚,如同月光迷失在寂寞的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