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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腾空的瞬间,她的心也飞了起来,仿佛听见了心里的女孩的银铃般的笑声。3万里高空上,她推开舷窗上的塑料挡板,窗外云朵洁白有如停留在高空中的一堆堆白雪,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对于即将奔赴的未来她全无把握,但是她已经24岁了,毕竟抓住了青春的尾巴。在蓝天之下,白云之上,她好像稚鹰一样翱翔在一片光芒中。在通往他的路途中,她感到了幸福。她在QQ上换了一个新的签名“再不疯狂就老了。”
到了C市后,她没有马上去找他。多年的渴望和思念真的到了同一个城市,她却又有些迷茫了。她在H大外的学生宿舍安顿了下来,像歌中唱的那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 旅行 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 写信,和自己对话谈心....曾经梦寐以求的留学生活,一旦真的拥有了,竟然有些失重。她常常半夜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几次她梦见一只鸽子在她的枕头边发出咕咕的叫声,那么真实,让她以为真的有那么一只鸽子在午夜像她倾诉自己的故事。可是当她睁开眼睛,黑暗中没有鸽子,只有隔壁房间的青春男女的饥渴而真切的喘息声。
宿舍是4人间,正中间是厨房,左右两侧各有两个房间,前面是公用的客厅,后面是一左一右各有一个洗手间,室友中有一个人离校回家了,所以虽然是4个人的宿舍,只是住了三个人。住在她隔壁的是一个身材火爆的韩国女孩,是商学院的本科三年级学生,会说一点中文但是不会读和写,她有一头瀑布般奔放的卷发,衣着性感暴露,全身的各个部件都被有限的布料包裹着,随时都有喷薄而出的风险。在国内的时候她只在酒吧里见过豪放的女生,韩国女孩的做派让她骇异,就好像跟AV女优做了邻居。
韩国女孩总是不断的换男友,每天她都带男人回来,每天都不同,白的,黑的,咖啡色的,只要是男的她好像都不挑剔,她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她怀疑韩国女孩是不是有性瘾癖。同寝室新来的伊朗男生很快就和她双宿双飞起来,两个人甚至会在客厅里搭帐篷。
她从外面回来只要看见他俩在家就飞快地钻进自己的屋子,戴上耳机,免得被他们的痴痴傻傻的嬉笑声搞得心烦意乱。但是饶是她特别小心,还是给她撞上了一次,那天她看完书抱起衣篓去洗衣服,冷不丁地一开门就看见客厅中央铺着地毯,那对男女赤身裸体地在沙发上翻滚着。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她在家,看见她忽然冒出来,着实吓了一跳,韩女抓了件背心勉强挡住自己的胸部,伊朗人倒是满不在乎,竟然还故作潇洒地对着她咧嘴笑了笑。她埋头过去,看都不敢多看他们就出了门,她比他们尴尬多了。
洗了衣服她没有立刻回寝室,而是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踽踽独行,最后她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夜空发呆。她感到特别的想家,想念自己在国内的小屋,想念外婆,甚至也想念自己的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她为什么要来到C市,这样的疯狂真的是对的吗?她希望弄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韩女的放纵和滥情如果不算爱情?自己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着的,就一定是爱情吗?她思来想去了很久,一直等到宿舍里的灯灭了也没有想明白。
她把这些想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写了下来,装进信封,寄给老K。这是她出国前跟老K保证过的。
到达C城后的第二个星期六,她拿着小丹给的地址去找可道。
头一天晚上C城下了一夜的雨,雨水将城市刷洗的很干净,她特意穿上一条纯白色的雪纺连衣裙走在前往花市的路上。时逢盛夏,一路上都是开满鲜花的庭院,院中娇艳的花草上尤自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暖暖的晨阳中好像一颗颗剔透的珠贝。她的脚轻飘飘的,好像踩着风,这么多年她一直期待着和可道重逢,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感到说不出的慌乱。
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查看资料,C城的花市位于市中心,曾经是当地最早的农贸市场,开辟城市的锯木工人们喜欢周末来这里买卖日用商品和食物,随着大型超市的出现,原来的农贸市场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功能,进而转变成远近闻名的花市,每到夏天,郊区的农民们在这里搭起花架和木梯,开着大卡车往这里运送鲜花和盆栽,这里即是园艺爱好者的天地,也是赏花人的乐园成,不但深受当地居民的喜欢,更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人慕名而来。
花市离学校只有两站路的距离,她决定步行过去,走入市中心,眼见着街上的行人多起来,成片的花棚将街区装点得繁华热闹,鲜花、树苗、香料植物品种繁多令人眼花缭乱。形状颜色各异的店铺招牌纷纷争抢着人们的视线。赏花的人们,买新鲜蔬果的人们,逛街买艺术品和礼品的人们在窄小的街区里穿行,如同一群群的热带鱼。街边的咖啡屋门口摆放着原型的桌椅板凳,供走累了的人们坐在露天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喝上一杯咖啡或是冰茶。
她躲在街拐角的阴影里,站在几个高矮错落的吊篮后,透过花团锦簇的摊位能看见ATM机旁边的画摊上那个男人的背影,没错,那一定是他。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即便是11年没有见,她依旧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可道。他正背对着街道给一对老人画像。
卖花的摊主几次好奇地抬眼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窥视。最后她实在不想被当作偷窥狂,心一横,按捺住内心的悸动,往画摊走近了一些,又近一些,如同一只试探着靠近食物的小松鼠。
或许他早已习惯路人的观摩,自始自终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歪着头悄悄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比记忆中的样子瘦削了许多,头发也比过去长,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或许是在常年在花市风吹日晒的原因,他皮肤黑了很多,脸色甚至可以说是黯淡而憔悴。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看他画画,他的笔好像鸟振动着翅膀,敏捷而快速地在纸面滑动着。铅笔在画板上刷刷几下就勾出了眼睛,脸庞的轮廓,头发的韵致和肌肤的纹理。不一会儿,就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他竖起铅笔眯缝着眼睛比划了一下人物比例,又埋头修正细节。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头像画好了,他放下笔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了下来,双手捧着递给对面的老夫妇。
“太好了,太棒了~~”老太太惊叹着,老先生也凑过来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她看着他们聊天,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快地掠过她又回到了老太太和老先生的身上。
一直等着老夫妇俩心满意足地拿着画离开了。他再次回过头来,对她点点头,她记忆中那温暖又友善的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感。
“hello?!你好?”他补充了一句中文。
“你...你好....”她曾经幻想过很多重逢的场面,想象着那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和感动,她以为他们会说,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吗?”“你有没有想我?”然而真正的重逢却如此平淡,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13岁的爱冒傻气的小女孩。
“你是来这里读书的吧?喜欢什么样的画,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他指指墙上的画,耐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呢。”她反问了一句,依旧沉浸在没有被认出来的沮丧中,不过她又想11年可以让一个青涩鲁莽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娴静腼腆的女人,他认不出她再正常不过。他不记得11年前那段小插曲也好,这样倒是免去了不必要的尴尬。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在市集里画画,你看人一定比我准。”他的声音很平静,看不出炫耀也看不出情绪波动。
她无端的有股怨气,既然他看人很准,为什么却一点儿也认不出自己了呢?到底自己要不要坦白?可是如果要坦白,自己要怎么说?她已经不再是13岁时的那个冒失鬼了,她学会了如何掩盖自己的心情。
他见她没说话,也不着急,只是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画摊。
她想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说:“能请你给我画一张像么?”
“好的,当然可以。你可以坐在那张藤椅上....”他说。
她走到画架前的藤椅边坐下,双腿并在一起微微侧过身体,然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身。有一瞬间她有种昔日重来的感觉,很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坐在他的面前,她记得那副画的每一个细节。
他将一张雪白干净的纸夹在了画板上,仔细地端详着她。然后拿起了笔,在画纸上刷了几笔。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停下来,问:“你想不想画张侧面的肖像?”
“是不是正面相不好看?”她紧张地用手将额头前面的头发拨弄到耳后。
“不是,我觉得正面相太普通了,每个人都是一样。你的侧影或许更有含蓄的美感....当然还是要看你喜欢。”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很严肃,眼角眉梢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悒。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记忆中那个阳光又温暖的大哥哥,这真让她伤心。
“很多年前有人为我画了一幅像,可是被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我一直很遗憾。所以我很想画一张跟过去一模一样的画。”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希望自己的这些话能多少给他一点线索点燃久远的记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倾听着。一阵风吹过来,将画架上的白纸掀了起来,他急忙伸手将纸张的一角按住,重新用夹子夹好。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银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从一大早积聚起来的兴奋被这利剑般的银光刺透了,她感到即羞愧又难为情,觉得自己愚蠢极了。
“如果你一定要画正面像,没问题,我按你的要求画....”可道说。
“算了,就画侧面吧....”她侧过身子,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看他。一直到画完,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将画好的画递到她的手中,画面上是个五官清秀的美丽女孩,饱满的额头,忧郁的眼睛,和略显倔强的下巴。他画得很好,细节上无可挑剔,但是她却对这幅惟妙惟肖的画喜欢不起来。她知道如果她直接说自己不满意,他一定会重新给自己画一幅正面的肖像,但是后面已经有人在排队等着画肖像了。她不想耽误他的生意,付了钱赶紧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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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很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寝室一样。夏天的阳光也忽然变得很冷,她没精打采地回到寝室,感到疲惫极了。
韩国女孩汉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满屋子都是洗发香波地甜腻腻地气味,汉娜见她开门进来立刻放下了手机,Hi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好几眼,说:“你穿白色的裙子真漂亮。”
“是吗?谢谢!”她低头看看身上的裙子,早上还觉得飘逸而柔软,现在却觉得软塌塌的贴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精神。
“你身材还不错,适合穿这类裙子,这裙子哪里买的?多少钱?”
“哦,是我从中国带过来的,不是很贵,雪纺的料子都是这样的吧。”
“很少见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今天出去约会了吗?”汉娜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哼,哪有...”她瘪瘪嘴,语气很冷淡地说“就是去花市逛了逛。画了一幅像。”
“画的好不好,给我看看嘛。”汉娜依旧一幅兴趣浓厚的样子。
她只好将画展开让汉娜看,汉娜凑到画像面前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打量着她,好像在认真地反复作着比较。“画得真心不错呢,你在花市哪里画的,有机会我也去画一张。”
“我觉得画的不好,太呆板了。过去我有一张更好的,可惜弄丢了。”她抱怨着。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嘛。”汉娜倒是满不在乎,说:“过去的再好也没有现在的好,我呢,永远最爱的都是下一个。”
汉娜很少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说话,平时她们就算在客厅里遇到了也不过相互hi一声就各忙各的去了,她觉得今天汉娜有些古怪,好像子刻意地迎合自己。
汉娜见她换了鞋子,准备回房间,扑扇着大眼睛,欲言又止。
她问:“汉娜,你有什么事吗?我累了,想回屋休息了。”
“...对了,你吃晚饭了吗?我煎牛排的水平还不错哦,要不要试试?”汉娜心情好的时候会给男孩子们做饭的,她亲眼看见过汉娜在自己房间里搞的烛光晚餐,每次都把那些大男孩搞得晕头转向。不过对自己如此殷勤确是第一次。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伊朗室友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汉娜看出她的顾虑,说:“阿里这个周末不在,我让他住朋友那里去了。”
“为什么啊?有什么事情吗?”
“我妈和后爸明天要过来看我。我不能让他们看见阿里,我妈要是知道我跟阿里好,一定会骂死我的,弄不好杀了我都有可能。”说着,汉娜抬起右手横在胸前一抹,吐吐舌头,脖子一歪,做出一副可怜样儿。
“你是不是想让我也躲出去?没问题,你妈什么时候过来?”她就知道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汉娜大可直说的。
“不是啊,我是希望你能留下来扮演我的好闺蜜,我妈现在已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证!你一看就是个乖乖女,白纱裙甜宝贝的样子。你替我说几句好话,我妈保管就放心了,谢谢你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你不尽!!”汉娜眼巴巴地看着她,双手抱拳一个劲儿地作揖。
“啊,这事儿啊,行,我没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让我说什么?”
“这么说你答应了?!”汉娜开心扑上来抱紧她,还用力地搂了搂。“跟我做朋友可是好处大大的哦,我会教你很多....”说完,汉娜她妩媚地笑起来。
“本来是要出门的,现在不去了。”汉娜拿起手机,啪啪啪发了一个短信。然后将手机丢在了沙发上。
“你不是累了吗,先去休息一下,现在我来做饭,做好了叫你一起吃啊。”汉娜双手抬起,麻利地在头顶挽了一个丸子头。然后弯腰从沙发上拿起家里穿的长裤,提在手里抖了抖直,将裤子套在腿上往上拉,配合着翘起屁股,将本来穿在身上的超短碎花裙抬到腰间,任汉娜的动作再快,她还是看到了裙底的红色蕾丝内裤艳光一闪。她有些脸红,汉娜看见了狭促的挤挤眼睛,好像见怪不怪,顺势麻利地将身上的超短裙褪下,随手扔进了沙发背后的衣服篓里。
她回到房间将画挂在了房间的门后,在画面的左下角是可道的签名,她对着签名看了老半天,这个签名没有变,依旧是过去的笔迹,但是可道自己却变化太大了。她闷闷不乐地在草稿纸上胡乱涂鸦,画面上的男人面容不清,嘴角抿得紧紧的,她反复地修改着这个表情,想让他笑起来,可是越涂越黑,最后男人的脸几乎变成了一个丑陋的黑洞。她无比气恼地将草稿纸撕成了碎片,然后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