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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孩童的时候,她喜欢站在镜子前唱歌,也说不清那些曲调从何而来,那些不知来由的旋律,如同清凉的泉水淌过漂浮雾气的林地,穿透了她的心,风托起淡黄色的纱帘好像一对轻盈的蝴蝶翅膀,她看见玻璃窗倒影中的女孩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她们相互凝视,她能感觉出那是一个苍老的灵魂。或许她迷了路,或许她有着什么难了的心愿,她们一定在梦境中有过不止一次的倾谈,但是究竟说过些什么她却什么都记不得。长夜沉默如井,她莫名地感伤起来,心间的叹息悠悠而至。
她跟着外婆长大,每天她看着外婆坐在小屋窗前穿针引线的背影,客人拿来布料交给外婆,无论是不是常客,外婆每次都认真地量好客人的身材尺寸,又问明白客人喜欢的款式和要求,一一都记在纸上,一般的衬衣裙子要5天,最多7天新衣服就做好了,除了做新衣服,外婆也帮人改旧衣服,旧衣服到了外婆的手里总是能够变废为宝,改衣服赚的钱少些,但是外婆从来也不挑。
记忆中外婆的家是个又黑又小的土屋,躲藏在迷宫般的小巷之中,围墙连着围墙,黑瓦青砖四通八达,夏天的时候她喜欢搬来一个小竹凳坐在外婆家门口看邻家的孩子们玩躲猫猫的游戏,三五成群的孩子们隔着围墙奔跑嬉闹,在幽深而繁复的小巷中好像机敏的小兽,他们大声地嬉笑着,追逐着,光一样给古老漆黑的院落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有几次她瑟瑟缩缩地走过去想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并不喜欢她,不是嫌她跑得太慢,就是合着伙儿的耍赖皮。孩子王的弟弟尤其喜欢作弄她,笑话她没有父亲是个拣来的“野丫”,她被故意撞倒在地,流着鼻血哭着跑回家。从此她不太愿意跟那帮孩子们玩了,宁可守在外婆身边当帮手,缝缝扣子,锁锁边角,将孩子们的嬉笑声留在了高墙外。
7岁那年,久不见面的母亲从外地回来,她还记得母亲烫了漂亮的新头型,穿着合身的红色大衣,母亲看起来心情好极了,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嫌弃。那是唯一的一次母亲带着她出去玩儿,那天母亲带着她去了理发店,让理发师给她烫一个俏皮可爱的发型,她很不喜欢那种难闻的烫发水的气味,可是那是母亲的期望啊,她忍耐着顶着发卷坐了几个小时,乖乖地不吵也不闹,母亲逛街回来给她买了两件新衣服和一双小皮鞋,她心里甜甜的,开心得不得了。头发做好了,母亲又带着她去了照相馆。
她坐在闪光灯面前,对着母亲开心地笑着。她记得母亲定定地看着她,灯影后的面容并不真切。那天晚上,母亲和外婆说了一夜的话,声音高高低低的传来,隔着窗户,能看见外婆低头缝补的身影。
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走了,没有道别。整整一年的时光,她都在期待着母亲回来,但是当她的脚已经无法塞入小皮鞋,母亲也没有回来。
后来她想母亲再婚后,大约并不想让新家庭知道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女儿。她心里恨母亲,恨她抛弃了自己。她不要母亲寄来的礼物,无论包装得多么华丽漂亮也不打开,她也从来不给母亲打电话,从来不说自己想念她,到了11岁,她已经不在乎母亲是否还会回来,反正她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母亲了。
但是,她依旧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上学放学看见同班的孩子们有哥哥姐姐来接,她都会羡慕跟在后面看上好久,一直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她的视线。
11岁那年,她遇到了可道,那个时候她叫他唐老师。
她从小就不爱笑,喜欢和别人保持着距离,但是那天她说不清是为什么,看了他一眼,又看第二眼,当时可道正在给家长和孩子们演示水彩画,恰好转过头来,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几秒,对她露出一个温和又友善的笑容,因为那个笑容,她的心跳停了半拍,随后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师说需要一位同学上台当他的模特,孩子们嬉笑着推推搡搡。她咬咬嘴唇举起了手。他对她点点头,她低着头向讲台走去。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开始,她向他走去,走向他将要为她书写的命运。
很多年后,她依旧记得那天她坐在他的画架前,他一手拿着画笔,一手端着颜料盘,微微弓着身子,每当他挥动画笔,他的手臂从半卷起的浅蓝色衣袖下露出来,胳膊上的肌肉也随之紧绷。她注意到他健壮的胸膛和笔直的腿。她拘谨地坐着,将眼睛看向台下,从孩子和家长们的眼中她读出了惊奇和赞叹。她喜欢他专注画画的样子,他的眼睛时不时的从画板上抬起,落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又回到画板上,她很好奇自己在他的眼中会是个怎样的女孩。
画完成了,台下一片掌声。他将画转过来给她看,画面上的女孩半侧着身体坐在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清秀的面容上眼睛亮亮的透着腼腆和羞怯,那女孩的眉眼是她所熟悉的,但是美丽中又带着些陌生,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微醺。她看了看他,他微微笑着,依旧是那种让她如沐阳光的笑容,她喜欢他的笑容,喜欢迷失在那片温暖的海洋中。
从13岁到17岁,她一直将这幅画挂在自己房间门后面的墙壁上,只要关上门她就能看到它,她尝试着用他的目光审视着画中的女孩,她会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女孩的轮廓和头发,心中会涌起一阵阵的温暖,再寒冷潮湿的夜晚也会变得温柔起来。
但是最后那副画还是给弄丢了,18岁那年,她去了城里上大学,镇上的房子被开发商看中准备建造一片别墅区,业务员挨家挨户地上门谈条件,母亲用补偿款给外婆在城西买了现在的公寓,搬家的那个周末,工人们进进出出把家具送来,她跟着收拾打扫,晚上她回到学校寝室,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副画。
第二天一大早她坐了2个小时的公车从城西赶回到镇上,来到空荡荡的老房子,她的房间门后什么都没有,外婆说她记得当时把画摘了下来,和其他的物品放在楼道的电梯边等着工人来搬,工人们说他们很仔细地把所有的物品都装上了车,应该不会有遗漏,但是那副画就是没了,哪里也找不到。
她在老家房子的门口贴了好几张寻物启示,附上了长长的一段文字说明这幅画对自己的重要性,希望有好心人将“珍贵的画作”原物奉还,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半点消息。她依旧不甘心,在寻物启事后面加上了50块钱作为酬劳,依旧没有人将画送回来。她每次想起这副画,都觉得是个预兆,他和她算是有缘无份吧,连一幅画都没法留住,可见缘分确实是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