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二十一章 不是我不明白（大结局）

车子刚刚停稳，吴平凡就产生了把车重新停到临街隐蔽处后再走回来的想法。眼见路两边停的全是闪闪发亮的豪华车，它们虽然比不上金牛的那辆法拉利，但足以使自己这辆破车显得极为寒酸。再往前院一打量，吴平凡更是两眼发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环绕在房子周围及门前草地上密密麻麻如同钻石般耀眼的彩灯。在暮色中，光正同学的二层楼建筑被一闪一闪的彩灯环抱着，显得极为雄伟和豪迈。从屋内射出的暖色灯光展示着勃勃生机，门口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圃则向人们预示着掩藏在大门后面的考究。
光正同学热情洋溢地将吴平凡一家请进屋，刚一进门，吴平凡便被一架从高屋顶上悬挂而下怒射着明亮光芒的枝形吊灯压倒了气势。而后，又被一套古色古香、雕镂有致的餐桌、酒柜及与之配套的豪华座椅震撼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口。而后令他惊叹的，则是那只有在宫廷里才看得见的镶有金边的落地式窗帘，安排得错落有致的、散发出柔和光芒的嵌入式吸顶灯。更不用说那些光滑如明镜的大理石台面及硬木地板、雕有精细花纹的嵌线；标有署名的、好像是从佳士得等拍卖行里高价拍到的油画、木刻、横幅及条幅；摆放在茶几、写字台上的雕刻、古董、和现代艺术装饰品。主餐厅里摆着一个酒柜，里面摆放着吴平凡听说过和没听说过的各类中外名酒：茅台、五粮液、伏特加、……小型家庭影院中坐落着最新款式的弧形8k电视以及7.1环绕音响。而在主客厅里一个巨大的红木书架上，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本本崭新的、尚且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中外古今经典名著：唐诗宋词、古文观止、春秋左转、诗经、周易、论语、孙子兵法……莎士比亚、海明威、泰戈尔、普希金、海涅、茨威格、卡夫卡、加缪、马尔克斯、略萨……
吴平凡在看得眼花缭乱的同时，不禁想起了光正同学被BBC开的那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心想，如果在光正同学声称“历史将建设这个国家的重任交到了我们这一代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镜头中，同时叠入其在美国豪宅中陈列的这些崭新的酒柜和书柜，效果一定会更好。
转到起居室，墙上的壁炉里正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将房间照得异常温暖。壁炉边上有一棵缠满彩灯及吊满各类饰物的圣诞树，靠墙的沙发围着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一张榧木围棋盘，边上摆着两只鸡翅木棋罐，里面盛满了黑白分明的云子。
靠近窗户则是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浑身漆得乌黑发亮。吴平凡正在惊叹之际，早有家长从光正同学那里获得了特许，支起钢琴盖，让子女们一试身手。那些半大孩子们坐上琴凳，像模像样地奏出几个大和弦，真的显现出了几分钢琴家的风范。然而演奏不过几分钟便都露了馅儿，不是忘了琴谱，就是两只手倒腾不过来，最后只好虎头蛇尾地结束。
余下的孩子们则畏畏缩缩地不肯上前，奈何家长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推推搡搡。然而任凭家长怎么鼓劲、打气甚至威胁，那些孩子们就是赖着不往前走。双方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忽然从厨房那边飘来了一阵奇异的酒香，把围观的人如同退潮般吸引去看到底是什么天然佳酿，让钢琴这边瞬间就变得冷落且孤寂，也算是给被推推搡搡的孩子们解了围。
光正同学高举一支细细长长黑色的酒瓶大声宣布：“去年加拿大连降暴雪，正是制作冰酒的好年景。今年我去安大略省出差时特地逛了一家当地的酒庄，买了这些有VQA（加拿大酒商质量联盟）认证的冰酒。你们猜猜每瓶多少钱？实话告诉你吧，一瓶375毫升，售价150加元。这么好的好酒，咱们当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呀！有一首老歌不是这样唱的吗，朋友来了有好酒！今天趁着这个大好日子，我要请我的嘉宾们一起来享用！另外再说一句，这冰酒最适合女士饮用，所以诸位大老爷们儿，你们要是觉得冰酒不够刺激、不够畅快，咱们马上开几瓶从国内带来的高度数老白干！容我最后再啰嗦一句，回家不用开车的，请放开喝足喝饱；回家要开车的，那您就自己节制着点儿。如果您实在节制不住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帮您叫Uber回家。小朋友们对不住了，酒精你们是不能碰的，叔叔为你们预备了各类果汁。”
大家端起光正同学特地预备的高脚酒杯，争先恐后地斟上从瓶口中流出的琼浆玉液，用鼻子嗅嗅，早已先醉了三分。有懂冰酒的人提醒大家不要一饮而尽，而是需要慢慢品尝。于是大家先用舌尖轻试，再缓缓将杯口倾斜，小小地抿上一口，然后深呼吸，那酒的甘醇和芬芳便开始在体内扩散，宛如梨花、杏花、桃花、芒果花一同在体内绽放一样。一时间，满屋子尽皆“哇塞”和“啧啧”之类的赞叹声，弄得正在喝果汁啃比萨饼的小孩子们莫名其妙。
酒过三巡，人们便亢奋起来。很多人知道吴平凡和他的女儿，便都围过来问他是怎样培养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儿的。吴平凡喝完冰酒又换上五粮液，辛辣的酒精刺激得他心潮澎湃，说起话来也劲头十足。他讲了自己早年替女儿辅导数学的事，又讲了女儿上了高中后放弃数学、专门辅佐朋友创建俱乐部的前前后后，最后他提到自己和女儿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矛盾冲突，谈到自己亲眼看到女儿一天比一天成熟。他说自己和女儿依然有很多观念上的不一致，谁也无法说服谁，但是他似乎已经学会了和女儿和平相处，互不侵犯。
有人问吴平凡，听说你女儿获得了总统奖，不简单哪！你管女儿是不是管得很严啊？几岁起允许她用智能手机？每天上网是不是有时间限制呢？
吴平凡含糊其辞地说，其实女儿得这个奖，完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自己在这方面根本没有插手，甚至是在她得奖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哇！人们禁不住一阵阵惊叹：真是个牛娃啊，不用家长推，自己就能成才。瞧我们家那破孩子，每天除了抱着游戏机打个昏天黑地，别的事一问三不知。这世道真不公平，怎么人家生出来的娃天生就懂得上进，自己生出来的就是个窝囊废！唉，怪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的基因不好，传给了子女，依旧不是个能成才的料！
吴平凡兴致勃勃地正和大家聊得起劲，忽听电话“嘟”的一声，一条微信飘然跃入屏幕。拿起一看，他的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
那条微信让吴平凡又一次心潮澎湃，内容倒在其次，最最刺痛他眼球的乃是送信人的署名“青云直上”。
青云直上！吴平凡想起了发生在自己和女儿之间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想起了自己对女儿视而不见的那些昏暗日子，心头一下子被堵得结结实实，喘气都有些困难。
那条微信是这样写的：
祝贺凯瑟琳取得这样优异的成就！我想她获得的应该是美国总统教育奖（President's Education Awards Program），而不是美国总统学者奖（United States Presidential Scholars Program）。几个月前，理查德也得了总统教育奖。不过这样的奖，每年获奖的人数有三百来万，就像中国的三好学生一样，对申请学校没有任何帮助，根本不值钱。听说贝克教授的团队今年又有人入围西门子奖了，而那本来应该是属于凯瑟琳和理查德的，实在是很可惜啊！
吴平凡脑门子里的血直往上涌，他高高举起电话，向着众人大声咆哮：“你能不能站出来和我说话？总在背后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自己难道不觉得不光彩吗，你到底是谁，怎么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愕得不知所措，正在举杯的人胳膊停在了半空，正在抿酒的人舌头伸了一半便动弹不得，正在闲聊的人说了上句却忽然间忘记了下文，大家全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情绪激动的吴平凡，感到突兀和诧异。
夏雪急忙过来暗示他不要这么大吵大叫，奈何吴平凡早已被酒精冲昏了头脑，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依旧在空中晃动着电话，大声吼叫着：“你站出来，我只是想好好和你说话，绝不想和你吵架！”
众人依旧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弄不清发生了什么状况。
还是光正同学见多识广，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他来到吴平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爽朗地大笑了一阵说：“看来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啊。差点儿忘记了，今天我特地请来了一位嘉宾给大家助兴，来，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引荐一位文艺界人士！”
说着用手一指，人们这才注意到光正同学的客人中有一位穿着打扮都与常人迥异的客人，身上的衣着非常新潮，头发打了很多卷后还编出了一个个的小辫子。只见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从地上抄起一把吉他挂到胸前，向众人一抱拳说道：
“大家好，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做摇滚乐的，最近刚和朋友成立了一个乐队，乐队的名字叫做‘红小鬼’，我在里面担任主唱歌手，艺名叫做‘响当当’。接下来我们会在圣何塞地区举办三场音乐会，今天为了感谢主人韦光正先生的热情款待，我要向所有来参加聚会的人赠送我们演出的入场券，欢迎大家到时来给我们捧场！”
“哗―――”话音未落，大家便抱以一阵非常热烈的掌声。
“今天非常荣幸能够成为韦光正先生的坐上嘉宾，也非常荣幸能在此与诸君相遇。为了向主人表达谢意，也为了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在此我特地献歌一首。”
“响当当”掂了掂手中的吉他继续说：“我将要演唱一首大家听上去也许会觉得熟悉的歌，这并不奇怪，因为它的原创就是咱们摇滚乐的祖师爷崔健大师，” “响当当”说到这儿，又将抱着的双拳伸向空中，“歌名叫做《不是我不明白》。这是一首老歌，可是我把后半部分的歌词重写了一遍，不为别的，只为给大家助兴，希望您能喜欢！”
“好！”大家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
“响当当”端起吉他，挥洒自如地拨动金属琴弦，过于夸张的高音把屋内的空气变成了锯齿形，剌得人耳膜生疼：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
就着酒精的挥发力，吴平凡完全沉浸在这动感十足的歌声中。这首歌他很久以前在读大学时用劣质录音机听过，记得当时他将这首颠过来倒过去听了很多遍，以至于把磁带磨得没有了高音，并且一放到这首歌时就经常卡带。那时他很后悔自己在事前没有做几份拷贝，弄得整盘磁带都相当于报废。今天再次偶然奇遇这首歌，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地兴奋。是的，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但这首歌在他心里所产生的震荡却依然没变。要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当初他更多有的是进入隧道之前前途未卜的忐忑，而现在则是出了隧道后往事不堪回首的失落。
接下来的歌词则与老崔的原创大不一样：
远处的高楼、近处的大厦、一排接一排
你开奔驰、我踩三轮、跑得一样快
过去买件、羊皮袄、能穿十几载
现在买个、马蹄表、一年走一秒
过去我看到、年轻的姑娘、脸红心也跳
现在网络、美女的脸上、个个挨过刀
不懂英语、也能当上、外派的总经理
只要你会说、Follow me、再加Oh my god！
过去抄我、作业的小子、现在是博导
花钱雇人、写论文、别说我不知道
过去和我、打架的畜生、现在是阔老
三陪小秘、一大群、全背LV的包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很奇怪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很精彩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很无奈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很、悲、哀、呀……
酒精伴随着音乐，让吴平凡感觉飘然欲仙，他忘了自己接下来又喝了多少烈酒，吃了多少烤羊排，说了多少胡话，甚至连出门上车时有没有被人搀扶都记不清了。
第二天他一睁眼睛，只觉得脑袋瓜和太阳穴生疼生疼的。他呆呆地坐起身来，总觉得有件什么事被自己忘记了。
他睁着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天花板，仔细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然而，任凭他想破脑袋，就是想不起忘了什么事。无奈何，只好起床洗簌，来到厨房吃早餐。
夏雪和女儿早就用完了早餐不知在哪个房间忙活什么去了。吴平凡独自一人拿出切片面包放到烤面包机上烤至焦黄，厚厚地涂满花生酱，又为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坐下来用手机翻看当天的新闻，同时慢慢地品尝早餐。
忽然，从车库通往厨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只见夏雪和女儿抬着那棵人造圣诞树费力地往屋里搬。见吴平凡在吃早饭，夏雪便招呼道：“快点儿吃，吃完了来挂彩灯。”
“怎么还用这棵树啊？”吴平凡不满地说，“人家说这种人造圣诞树用的和马桶刷子是同一种材料。外面那么多卖圣诞树的，咱也买棵新鲜的树不好吗？”
夏雪说：“新鲜树好是好，就是很费事。它的根得浸在水里，用完之后，你还得用锯子把它锯成一小截一小截地回收，麻烦呀。”
吴平凡大手一挥：“不麻烦，这些事包在我身上，我今天就出去买！”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了刚才苦思冥想却想不起来的事：“珊珊，爸爸昨天是不是答应带你去逛商场来着？”
夏雪白了他一眼说：“到现在才想起来，算了，谁也没指望你把那话当真。今天你就负责圣诞树的事情吧，待会儿我带珊珊去商场。”
吴平凡终于想起昨天在回家的路上女儿提出要买一条在学校舞会上穿的长裙，自己当时借着酒劲儿，拍着胸脯说第二天会亲自带她去商场里买。当时说得很认真，可没想到夏雪和女儿都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尤其是夏雪，几乎是挑衅般地问他找不找得到卖长裙的商店。
他很不高兴地说：“怎么找不到，现在是信息时代，别说卖长裙的商店，就是卖女性内衣的商店我同样找得到。你们别小看人！”
夏雪见拗不过他，便松了口：“你愿意去就去，可有一点，多看、多试再做决定。记着，试衣服时别忘了拍照片发回来。”
吴平凡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咱购物时奉行一条原则，就是凡是看不准的时候，就以买贵的为准。这世间的东西，基本上就是一分钱一分货，买贵的，十有八九错不了！”
圣诞节期间来商场购物的人真多，吴平凡花了几乎半个多小时才在停车场最高一层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停车位。他领着女儿下电梯过马路进入商场，一下子就被那里浓郁的节日气氛所感染。
商场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各家商店都用醒目的字体打出“百分之XX折扣”的广告，好像这世间的商品再过几天就会全都免费了一样。彩灯、气球、横幅、标语铺天盖地，映衬着世人一张张惊喜的、惬意的、安详的和无忧无虑的笑脸。很多人手里拿着智能手机，一边走一边在玩“精灵宝可梦”游戏，不时有天真的小孩子左冲右突地从身边嬉戏而过，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一边挽着手游荡，一边舔舐手里的冰激淋。
吴平凡对如此噪杂的人声感到有些不适应。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跟站立不稳，身体左右摇晃。他心想，昨天喝得实在太多了，怎么到现在脑瓜仁还是闷闷地生疼？也许是这里的空气不好，我现在需要新鲜空气。
这样想着，身体却越发不受控制，踉踉跄跄地几乎要向一边栽倒。他本能地向空中伸出双手，像是在等待旁人的救援。好在女儿及时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爸爸，你没事吗？”女儿在噪杂的人声中问。
“啊，没事。”吴平凡定了定神，在调整身体的重心后终于站稳了，“也许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
“肯定是，你现在身上还一股酒气呢。”女儿开玩笑地说，“如果给警察发现了，刚才一定会判你为酒后驾驶。”
吴平凡勉强笑笑，他感觉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便对女儿说，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然而他却依然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无力。望望身边的女儿，他心想，她应该不会想要搀着自己的胳膊往前走吧。假如被熟人撞见，这会使她非常难为情的。即使在陌生人眼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挽着一个头发灰白、连走路都有些吃力的糟老头子，也会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即使他们知道这两人其实是父女关系。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女儿忽然向自己靠近，嘴里一边说着“赶快走呀”，一边架起他的胳膊，加速朝前走去。
在欢快的圣诞节乐曲之中，吴平凡和女儿手挽着手，踩着喜气洋洋的音乐节奏，汇入了圣诞节的购物人潮之中。
（全文完）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注：文中所出现之人物、企业、团体、及相关事件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