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谷过客
从一个过客的角度来理解和诠释世界。
吴平凡对女儿说咱们做事要合理公正，参加跳班考试这件事，爸爸妈妈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虽然是一个很强烈的建议，但最终做决定的人依旧是你自己。你现在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参加考试。假如那样，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强迫你。可是一旦你决定要参加这个考试，咱们就得好好准备，其后果就是爸爸要更多地参与到你的准备中来，你呢，也得答应要配合我的帮助，这些事咱们事先都得说清楚。你知道吗，现代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就是诚信，也就是说，一旦答应了某一件事，不管这件事最终是成是败，都得坚持下去，不能中途变卦。
女儿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平静的表情中似乎是在透露无声的抱怨：你把所有的事都大包大揽地安排好了，让我还能有什么退路？
所以第一件事―――吴平凡说着，高高举起了费尽千辛万苦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又厚又重的硬皮封面数学书―――第一件事，就是制定一个计划，你必须利用接下来的这个暑假把这本书里的练习全部做完。我看过加州数学教学大纲，STAR TEST考试你以前也参加过，难绝对是不难的，因此最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你得努力。这努力并不是说你今天努一会儿力明天努一会儿力后天就可以睡大觉了，你得连续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坚持每天做很多数学题，一天也不能差。
现在我来建议这个假期的安排。这本书总共有三十多章，有一些是考试不需要的，有一些是复习以前的知识，咱们都可以跳过去。经过仔细筛选，我总共挑出了二十四章，你必须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把它做完。你觉得自己几天能学完一章？说呀，几天一章？
七天？女儿迟疑地回答。
珊珊，你算算，整个暑假总共有几个星期？
七个、八个，七八个吧。
假如你一个星期学一章，等到了参加考试的时候，你能学多少章呢？
七八章吧。
可是我们刚才说了，你要学二十四章呢。
可是学校里上课一个星期学一章都算进度快的呢！
珊珊，不要老拿学校的事情来局限你自己。你知道，学校提供的是大众教育，受教育者都是普普通通的平庸之人。学校的课程安排，教学进度，作业量，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没有特殊才能的普通人设计的。你说，像爸爸给你出的那道分酒数学题，假如把它拿去给你的同学做，你的同学中能有多少人把它做出来？
女儿摇摇头，不知是在说不知道，还是我根本不想回答。
吴平凡可不管那一套，他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我想你的同学中能做出分酒题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由于你们是少数，所以学校的教学就不可能以你们为中心，否则大多数人就会跟不上。可是咱们现在来做一个假定，如果为你们这是十个人单独开一个数学班，那么教学的进度和难度还会和原来一样吗？
女儿立即反驳道：不，学校是根本不会这样做的。这种做法只有在中国的重点中学、重点班才会出现。可是，重点中学和重点班真的能让学生受益吗？真的能提供更好的教育吗？
女儿以大人口吻提出的尖锐问题让吴平凡暗感力不从心。不过他马上调整了自己，换了一种语气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调说：珊珊，中国教育的确存在着很多问题，但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美国教育的确很优越，但也没有好到无可挑剔的地步。爸爸活到现在，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总结出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凡事不能太走极端。中国的重压式教育不好，因为它已经极端到了畸形的地步：一切为了考试，除了考试还是考试，这样做当然有它严重的弊端。但是美国教育却走到了应试教育的反面，说得严重一点儿，可以说老师对于学生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所谓“一个都不能落后”只是一个政治正确的口号，其贯彻的结果就是大家全都一样，全都落后。
吴平凡相信女儿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与自己辩论这么深刻的问题，他见女儿默不作声，便以守为攻，反问女儿什么样的教育是最好的教育。
女儿摇头做茫然状。
吴平凡趁热打铁地说，我觉得最好的教育其实就是结合了美国和中国双方优势的教育，而你在享受这样的教育方面得天独厚。在学校你可以好好享受美国式教育，学会怎么独立思考，怎么全面发展；而在家里，你可以享受我们给你提供的中国式教育，学会怎么扎扎实实地去解决具体问题，怎么设定个人目标去一步步地实现，这两者都很重要对不对？咱们不扯那么远，回到刚才的问题上：你觉得这二十四章数学，几天能够学完一章？
吴平凡生怕把话题扯远了，急忙绕回到正题之上。
父女俩拉锯式地商榷了好几个回合，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两天半学一章数学。
吴平凡的提案远远不止于量的设计。接下来他又开始和女儿商量具体细则：每天父女俩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讨论前一天作业的完成情况，看看有没有做错的，做错的原因是什么，是概念没理解透，是粗心，还是这种类型的练习没做够；讨论完毕后，女儿将做错的题目全部改正；接下来女儿将要学习新知识，先自己把当天需要掌握的内容读一遍，然后吴平凡会安排和女儿的答疑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吴平凡会问女儿一些问题，主要是看她对基本概念的理解是否正确；之后女儿必须完成吴平凡为她挑选的作业，作业完成后由吴平凡帮助检查答案。
吴平凡还提出了更加具体的要求，诸如在做数学的时候不能听音乐，不能开着电脑，一旦开始就得全神贯注，数学式子要写整齐，所有演算都得在草稿纸上进行，和学校上课一样，她每做四十五分钟可以休息十分钟，在休息时间，她可以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父女俩讨论得正热烈，夏雪下班回家了，见两个人说得那么热乎，忍不住咯咯地大笑个不停。接着她便来到女儿面前，一把搂住她，疼爱地说：“好女儿啊，明天就得上你爸爸的夏令营了，面对爸爸这个严格的老师，你能经受得住考验吗？”话还没说完，又紧紧地将女儿抱了好几抱。
吴平凡面带愠怒，极不满意地说：“夏雪、夏雪，我和珊珊的谈话正在进行中，请你暂时离开这里好不好？”
看着吴平凡严肃的面孔，夏雪颇有些失落地说：“噢，你们谈，我在这里旁听还不行吗？”
吴平凡冷冷地说：“你要是想旁听就安静地坐下，不要干扰我们的谈话。”
“可是你们不是连休息多长时间都讨论好了吗，难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吗？”夏雪根本没把吴平凡的警告当回事。
“当然还有，”吴平凡转向女儿，“珊珊，爸爸安排了这一切，看上去好像是管得太多，管得太细，不过你放心，爸爸的这些安排全部都是暂时的，只要你能顺利度过这一阶段，向前跨越一大步，爸爸会逐渐让你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自己制定和执行计划。不过我相信，不管你能不能通过这次跳班考试，这些训练对你今后的学习都会大有裨益。”
“助推爸爸。”夏雪在一旁小声解读道。
“别打岔，”吴平凡不满地白了夏雪一眼，“这里谈的都是正经事。”
“好好，你们谈，”夏雪知趣地说，“我去给院子里的花浇些水。”
“为了让你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吴平凡望着夏雪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珊珊，我们以后去书房学数学，好不好？”
自从现代人不再使用台历之后，那种将日子一页页撕去的切肤之感便不复存在。人们于安逸之中任由时光从身边悄无声息地缓缓逝去，直至有一天于不经意间蓦然瞥见映在镜中初生的华发，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道几句有关岁月的哀叹，之后便急急去洗染店重新渲染出缕缕青丝，幻想光阴能够倒流，自己依旧意气风发。于是，时光流逝的切肤之感，最多也就停留个大半天。
吴平凡的人生台历却不是以天来计算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心中的台历总是隔上几小时就会闪现一下，促使他估算积压在手头上的事情已有多少进展，是否能够达到预期目标。这台历的每一页纸上，都密密麻麻地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醒目地写满了项目的细则、进度、完成情况、突发事件等等。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台历虽然在他心中一页页撕去，他对时光流逝的感觉却依然麻木，以至于女儿悄然从一个被捧在手中玩偶般的洋娃娃，长大到已经能用怀疑的目光面对自己的中学生，竟好像是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的事情。
现在，吴平凡心里的台历变成了女儿的数学书。在正常情况下，这台历应该是以每天一页的速度向前翻。然而此时的女儿却像是进入了时间旅行机一般，每天都必须翻过十几页台历。小小年纪就遇到这样的挑战，感到不适应是很正常的。女儿开头几天还劲头十足，然而一个星期下来，便渐渐懈怠，抱怨说每天演算这些相同的题目实在太枯燥了，大有想打退堂鼓之意。
吴平凡看到了这个苗头，便想出各种方法来提高女儿的兴趣。假如女儿真的觉得累，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他便让女儿休息一段时间，并播放一些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英文歌曲。不仅如此，他在播放时还会从头脑中翻出那些陈旧的记忆，向女儿介绍这些乐队的主唱歌手：这个是音色抒情甜美的卡伦●卡朋特（Carpenters），这个是节奏感极强的瑞典乐队ABBA，这些异常动感的歌出自德国双人组合乐队摩登谈话（Modern Talking），这个声音极富磁性的歌手来自英国，名字叫做菲尔●柯林斯（Phil Collins），这些是几十年前红透半边天的莱昂纳尔●里奇（Lionel Richie）、惠特尼●休斯顿（Whitney Houston）、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另外还有来自英国的比吉斯乐队（Bee Gees）、来自咱们加州的沙滩男孩乐队（Beach Boys）……女儿初听这些老得掉渣的歌直摇头，但吴平凡并不放弃，一曲不行就换另一曲，弄得女儿最后也无可奈何，随他怎么去折腾。放来放去，倒也有几首女儿觉得异常好听的歌，吴平凡赶紧说这些歌都在网上，我把链接发给你，想听的时候随时可以听。
这日夏雪下班回家，不见了女儿的踪影，就在家里四处搜寻。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正在书房伏案疾书的女儿。夏雪并没有在意坐在一旁掐着秒表的吴平凡，直奔女儿冲了过去：
“珊珊，你在这儿呢，写得这么认真，真棒！妈妈买了你最喜欢的冰激凌，要不要吃？”
女儿闻听，当即两眼发亮，立起跃起身来：“是香草味儿的吗？”
“是的，来……”
“滚出去！”吴平凡在一旁怒吼了起来，“你这人，没看见我们正在计时做题吗，滚！”
被吴平凡这么一吼，夏雪顿时感觉委屈，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需要这么大声……”
“出去！”吴平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暴烈了，但依然充满火药味儿，“没看见门上贴的字吗！”
夏雪回头一看，门上果然贴着一张纸，上面印着四个醒目的黑体字：请勿打扰。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在白了吴平凡一眼之后忿忿转身离开了书房。
就在这样的磕磕碰碰之中，一个暑假很快飞也一般地逝去。女儿那本厚厚的、被吴平凡视为台历的数学书也在续借、重借好几回后被从第一章翻到了最后一章。
吴平凡几乎忘记了他是怎么熬过最后这些天的。总之，当他将女儿送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转身出来之后，才忽然想起忘了嘱咐她做题时一定要小心。前两天自己让女儿做加州STAR TEST的数学题，女儿答得很好，只是有几处粗心，把明明会做的题答错。虽然接下来吴平凡专门针对这一点对女儿做了强化训练，然而今天她的临场发挥会怎么样，自己心里却很是没底。如果老师的考卷是由大量的小题所组成，情况会稍好一点，有几处粗心不至于影响全局。然而如果考卷上只有三、五道大题，那么一个粗心就可能导致整个题目被做错，引起全军覆没。想到这儿，吴平凡只感到百爪挠心，后悔自己刚才的疏忽。
然而当女儿从数学老师办公室中冲出来的时候，吴平凡看到的却是少不经事孩童身上特有的无拘无束的欢欣雀跃、略带放肆的蹦蹦跳跳和极度自然的轻松表情。当吴平凡问她临场发挥得怎么样时，她略有些诧异地说，什么发挥不发挥的，考完了。
是考完了，我问你考得怎么样，吴平凡强调。
女儿随意地答了一句“挺好的”，便开始和吴平凡东拉西扯，要求他带自己去电影院看电影，还说想去海边趟一趟冰凉的海水。
你考得很有把握吗，吴平凡再次把话题绕回到考试上来，希望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有！女儿很确定地回答。
是吗？吴平凡半信半疑，他知道再这样问下去也不会问出更多结果，反正一切都已成为定局，现在能做的也许只是安心地等待结果吧。
于是他开始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上去。他问女儿一个假期都闷在家里做数学，几乎没有出去玩，会不会觉得爸爸妈妈太不近人情；他问女儿离开学还剩最后几天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情；他还问女儿想不想去游乐场，Great America或Six Flags都行，找一天爸爸带你去，或者迪士尼怎么样，想去吗？
女儿既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弄得吴平凡没有了主张，只好仔细回想女儿平时都喜欢什么东西。想来想去，他感到的却只有惭愧。这些年来自己几乎没和女儿在一起休闲，根本不知道女儿的兴趣所在。到了最后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好吧，那你回家和妈妈商量商量，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回到家里，夏雪刚刚和什么人通完电话，见父女俩进得门来，急忙问女儿考得怎么样，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女儿照例肯定地说了一声“考得很好”，就兴冲冲直奔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边，夏雪略显严肃地对吴平凡说：“刚才我和小让的妈妈通了电话，她建议我们不要让女儿跳班。”
吴平凡皱了皱眉头说：“小让，哪个小让，是珊珊的同学？”
“是啊，你忘了，小让和咱们女儿从小学就在一起上学。那年女儿过生日，我们还请他来过呢。”
吴平凡摇摇头，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他不满意地说：“咱家女儿跳班不跳班，别人为什么操那么多心呢！”
“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人家是一片好心呀！”夏雪板着脸说，“小让的妈说的不无道理，女孩子学数学，往往是前面很领先，可是越往后，就越不如那些男孩儿们。总之，女孩儿的脑子，不适合特别严格的数学思维。”
吴平凡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他家儿子也是学数学的吧。要真是这样，将来申请大学咱家珊珊就是他们的直接竞争对手。女孩儿申请藤校比男孩有更多优势，这一点她怎么不提？想要提前消除一个竞争对手，算盘打得也过早了一点吧？”
夏雪恼怒了：“真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人家的确是好心好意给你提建议，还举出了三个活生生的实例呢！”
“噢，是吗？”吴平凡耸耸肩，不屑一顾地说：“还找了三个例子，说出来我听，看有没有说服力。”
夏雪气哼哼地说：“你根本不想听，我说了也没用。反正这三个例子要么是她的同事，要么是她的朋友，都和你一样，让女儿的数学超前跳班。三个结果几乎一样：女儿起先数学非常领先，但是到后来却因为跳班反而跟不上了。”
吴平凡冷冷地说：“有一点我想问清楚，这三个女儿在初中时是不是都能把分酒的题做出来？”
“什么汾酒，还五粮液呢！”夏雪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着调！”
吴平凡并不去接夏雪的话，而是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还有一点我想弄清楚，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中学时数学很不错，所以才读了理工科；那么我再告诉你，我读中学的时候每次数学考试也都是得100分的！两个好的数学基因碰到一块儿，生出的女儿难道数学会跟不上？”
夏雪觉得吴平凡越扯越远，于是根本懒得回答。
“还有，”吴平凡乘胜追击地说，“那三个女儿的家里，有没有哪一个是爸爸或妈妈掐着秒表陪女儿做数学的……”
“算了算了，”夏雪打断吴平凡道，“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跳班这件事应该慎重，不能草率决定。”
吴平凡神情庄重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比你慎重得多，我比天底下任何一位家长都慎重。”
正说着，女儿抱着电脑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爸爸、妈妈，我通过考试了！”
“什么，你通过了，得了几分？”吴平凡瞪大了眼睛，竟然感到事情来得有些突然。
他和夏雪一起把头凑到女儿的电脑前，仔细地读了起来。
数学老师只是发了一个极为简短的邮件，内容是你考得很好，除了一道因式分解有点儿问题之外，其它全都正确无误！你最后得了98.5分，完全有资格上下一级的数学课，祝贺你！
“耶！”吴平凡和夏雪都不约而同地高声赞叹了起来。
“好样的，女儿！”吴平凡志得意满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数学班，咱们是跳定了！”
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