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十五章 被掩藏的真相

让吴平凡窝火的，绝不仅有女儿放弃数学竞赛这一件事。

自从A公司对轰烈烈的并购案顺利实施之后，吴平凡便又和自己以前的老同事们开始朝夕相处了。在高高管宣布了“现在的中心任务是将轰轰烈烈的产品移植到A公司的平台上”之后，大家便抡胳膊挽袖子，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地拿出要大干一番的架势。然而，等吴平凡打开轰轰烈烈的源代码细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在自己走后，轰轰烈烈的产品便经历了大刀阔斧的变迁。新加的功能不计其数，只不过它们全都停留在演示阶段，离实用还差十万八千里。最要命的是，为了加入这些演示功能，自己原先为产品质量所打下的基础，遭到了最大限度的破坏。吴平凡眼看着产品，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是地基已毁的摩天大厦，从外表看高大挺拔，风光无限，然而实际上却岌岌可危，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轰轰烈烈的原同事们可一点儿都不担心。每次开会时，他们全都摩拳擦掌地表示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所有问题即日解决。然而一遇到实际问题，大家却都成了推让或二传高手。令人奇怪的是，所有问题都好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不论拐多少个弯，绕多少个转，最后竟都能名正言顺地被归到吴平凡名下，好像别人都已在这个问题上花了足够多的心思，费了足够大的力气，唯独他还在袖手旁观。

可吴平凡心里明白，这群人完全是在糊弄。他们声势浩大地每天开会，做总结，目的只不过是要把问题从一个人的脚下踢到另一个人的脚下，或者变个名目重新做一番定义。这些人玩的全是虚晃一枪的把戏，对解决实质问题没有一点儿帮助，也许根本就没有人想去解决问题。吴平凡看得出，轰轰烈烈这帮人，没几个是打算在A公司长久做下去的。他们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这里混到能将手里的股票全部售出为止。只要股票能如数卖掉，他们就万事大吉，至于软件移植那码事，和他们的长久利益没有任何关联。

吴平凡心想，也许高高管还被蒙在鼓里，也许A公司的高层也都不太清楚：他们所收购的轰轰烈烈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产品。这些人表面上一个比一个起劲地做移植，实际上都是在耗时间。一旦手里的股票能够兑换成现金，他们第二天就会溜之大吉。而最为悲剧的莫过于自己了：当初为了保证的产品质量，被人家扫地出门；现在，产品被折腾得千疮百孔了，自己还得帮他们擦屁股、捂盖子，尽管这屁股根本擦不干净。所以，自己现在所作的事情，不但对自己毫无益处，对A公司来说也是后患无穷。自己现在的功能，无非就是帮助轰轰烈烈的员工们在A公司多混些时日，好顺利地将手中的股票全部兑现。

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便充满无可名状的悲愤，恨不得一甩袖子直接离开A公司。然而回家做什么呢？女儿已经不再顺从自己了，他也懒得再费口舌劝说女儿非得重新开始数学竞赛不可。所以，自己除了每日勤勤恳恳地来到倒霉的A公司帮助轰轰烈烈的前员工悉数获得那些倒霉的股票之外，竟然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无用之徒。

实在忍不住了，他便向高高管反应了事情的真相。他直言不讳地告诉高高管，这个产品移植项目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成功的根基，轰轰烈烈的产品基本上就是一个只能用于演示的产品。

尽管高高管表面上平静如水，吴平凡还是能感觉到他内心所受到的震撼。高高管不停地问吴平凡，你不是轰轰烈烈的元老吗，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的，轰轰烈烈产品的每一个细节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呀，怎么会说出这么没有自信的话来呢？

吴平凡冷笑着回答，我的确对这个公司的产品很了解，不过那是在我离开之前。在那以前，产品的质量都是由我把关的，因此倒不是我夸海口，任何疑难问题没有我解决不了的。可是在那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可以说，所有在那之后开发出来的东西，都只能作为演示而无任何实用价值。而且，为了实现这些演示功能，软件的本身结构被破坏殆尽，使得产品的维护和新功能的添加变得极为困难。现在我们几乎是每解决一个旧问题，就会自动引入两三个新问题，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高高管沉吟半晌，依旧以一种政治正确的口吻说，两家公司合二为一，这本身就是一项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在硅谷，失败的公司并购例子不在少数。但是A公司对轰轰烈烈的并购，事先是做了详细的论证和认真的考虑的。要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产品整合到一起，肯定是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越是这个时候，大家就更应该互相支持，以便能尽快到达我们当前的预定目标，冲向下一个里程碑。

吴平凡感到绝望。他曾听说关于这起A公司和轰轰烈烈的并购案，高高管在其中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如果他当初向公司的高层打了什么包票，那么事到如今不管出什么问题，他都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这一条路。买公司可不像在超市里买菜，不满意还可以退货。如今A公司花高价买了轰轰烈烈只有演示功能的产品，除了自认倒霉外别无他法。当然，A公司财大气粗，花了这么点儿冤枉钱不会对其造成任何损伤。只是有一点，要是这个项目做砸了，相关的决策人员都难逃其咎。

管他呢！吴平凡无奈地想，公司与公司之间的交易，本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啰需要操心的事情。你们的项目做不成，对我吴平凡的毛发不会有半点儿损伤，我凭什么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干脆就来它个隔岸观火，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和我吴某人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事情想通了，心情也就没那么糟糕了。现在吴平凡终于有闲心经常停下手里的工作，到咖啡室里冲一杯香浓且热气腾腾的咖啡慢慢品尝。时常，他还手捧咖啡立在工作间外，透过巨大的玻璃墙壁眺望远处的风景，时而若有所思，时而神态自若。

时间就这样如同流水般慢慢地逝去了。正如吴平凡所料想的那样，高高管所主持的软件移植工作始终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工作虽然没做好，轰轰烈烈员工们的狐狸尾巴却渐渐地显露出来了。最近以来，这些人的工作态度越来越懒散，吴平凡算着日子，猜想着他们恐怕已将手上股票的大头卖得差不多了。看看他们的言谈，也越来越向暴发户靠近。有时他甚至觉得轰轰烈烈这伙人会在某一天如同约好了似的突然集体辞职，怀揣着由A公司赞助成就的大把大把绿色美钞，去尽情享受人生的欢乐时光去了。吴平凡有一种预感，这一天虽然还没到来，但是已经非常临近了。

而我呢，他心想，就在这里一边品尝上等的咖啡，一边观赏这场戏，看看到底会出现个什么结局。想到这儿，他又把鼻子凑近杯口，闻了一闻那沁人心脾的纯咖啡香味。

然而口袋里的电话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扰乱了吴平凡的好心情。他本想不去理会这电话，奈何对方好像非常有耐心，电话铃响了一通又一通，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

吴平凡很不耐烦地拿起电话，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想，不知又是推销什么产品或者搞问卷调查的人，赶快随便说两句，将其打发掉算了，于是他接通了电话。

“你好，是吴先生吗？”对方非常友好地问候道。

“是的，有什么事？”吴平凡冷冷地回答。

“啊，是这样，我的名字叫杰夫，是职业介绍公司的经理。我这里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正等着像您这样的富有开发经验的候选人来申请，不知先生是否感兴趣？”

吴平凡一皱眉，略带厌恶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并不在找工作的市场里。”

“哈、哈、哈……”对方干笑了几声后接着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现在还在A公司供职，对吗？”

“是的。”

“请问A公司给您的待遇怎么样？”对方刨根问底般地问。

“对不起，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吴平凡打算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挂断了……”

“慢、慢、慢，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对方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我虽然不知道A公司现在付给你的年薪是多少，但是我知道，即使A公司付给你比现在多3倍的工资，都太少了。在A公司和HHLL的并购案中，有一些桌子下面的交易。虽然你周围的每个人都希望把这个秘密对你守口如瓶，但是我觉得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吴平凡觉得很纳罕，事情的真相，事情的什么真相，哪件事情的真相，和自己有关的？

趁他犹豫之际，对方压低了嗓音对他说：“请问你周围有人吗？请你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听我将要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会让你大吃一惊，说不定你还会暂时失控。所以你周围用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不能有半个人影。能做到吗？”

吴平凡半信半疑地四周瞧瞧，感到在这里接听电话并不很安全。于是他让对方等一等，自己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会议室，进去后把门紧紧地关牢，然后才对电话说：“你说吧，我现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好，吴先生，你原来是在HHLL工作，没错吧？”

“是的。”吴平凡点点头。

“有一天你突然被公司莫名其妙地给裁员了，是吗？”

往事居然又历历在目地重现在眼前：自己在轰轰烈烈没日没夜地加班，和苏比尔一次次的争吵，离开轰轰烈烈前和苏比尔的最后一次谈话。

“是的。”吴平凡略带伤感地说。

“然后你又莫名其妙地被A公司聘用了。是吗？”

“是的。”吴平凡的脑子里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后就发生了A公司对HHLL的并购案。巧的是，HHLL居然被并购到了你所在的部门。你现在又和以前的同事们一起工作了。吴先生，你想过没有，这一切难道都是偶然的吗，世界上真的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吴平凡开始感到心脏在一次强似一次地“砰、砰、砰”作响。是啊，杰夫所说的这些，的的确确让人感到蹊跷和疑惑。只不过，自己从来都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划上几个问号，嘲笑一番命运对自己的捉弄，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它们之间有着什么样逻辑上的联系。今天经杰夫这样一提醒，吴平凡深切地感觉到这些事件绝非毫无关联的偶然事件，而是人为策划的结果。

他将耳朵紧贴着电话，生怕漏掉杰夫所说的每一个字。

“作为一个专门为别人介绍职业的人，这么多年来HHLL一直是我的客户。我曾帮助HHLL找到了很多好的候选人，也帮助很多曾在HHLL工作的人找到了新归宿，因此我对发生在HHLL内部的事情恐怕比公司本身的人还要清楚。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在HHLL被A公司成功并购的背后，吴先生您是一个最为关键的因素。”

吴平凡听得目瞪口呆，他感到有些窒息，连说话都变得困难，只能一语不发地等待杰夫继续把故事讲完。

“据我所知，吴先生是HHLL公司里最重视质量的人。然而这和公司领导层的看法不一致，为了把公司推向市场，他们所重视的是产品的演示功能。然而，演示功能是毫无用处的花架子，把所有精力都用于搭建这个花架子，就会使产品本身变成毫无用处的废品。在这一点上，吴先生和公司的领导层产生了巨大的冲突，但不幸的是，这场争执的最终结果是您被他们找了个借口给裁员了。

“在您离开HHLL之后，演示功能的开发再也没有受到阻碍，一切都好像非常顺利。但是一个没有任何实用功能的演示性产品是占领不了市场的，这就使得HHLL公司没有办法走IPO上市这条路。于是他们想到了———或者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第二条路，找一家大公司来收购自己。

“一开始的收购并不顺利，他们找了很多买家，但是人家都不怎么感兴趣。最后，他们找到了A公司。

“可以说，如果A公司不并购HHLL，HHLL肯定就撑不下去了。于是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用了各种心计，拼命地抓住每一根稻草，希望把公司卖掉。

“A公司每年都要收购若干小公司，除了看中它们的技术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网罗人才，把那里的开发团队归为己有。说实在的，A公司对HHLL的技术并不十分满意，因此有一阵，有关并购案的谈判快要进行不下去了。后来，A公司觉得如果考虑到HHLL开发产品的能力，这也许是一桩还不错的买卖。于是他们派高高管去审查HHLL团队的技术实力。

“高高管是一个精细的人。他不相信HHLL单方面的吹嘘，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衡量。于是他来到HHLL公司，打开了所有软件的开发记录。他从第一天的记录一条一条地开始看起，结果发现产品底层所有最为关键的开发工作都是由一个名叫‘吴平凡’的人所做。于是他向HHLL提出要求，要和这个人谈一谈。

“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此人早已离开了HHLL公司。高高管表示在高科技公司，一个关键的技术人员往往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他觉得HHLL公司如果没有这个‘吴平凡’，开发实力会大打折扣。

“眼看最后的希望即将破灭，HHLL向高高管提出了一个补救的建议：让‘吴平凡’提前以被雇佣的方式加入A公司，然后再完成对HHLL的并购案，最后包括‘吴平凡’在内的整个团队就都属于A公司了，一个多么好的双赢方案。

“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计划被成功地实施了。所以吴先生，您当初加入A公司的举动，直接促成了A公司对HHLL的并购，并且将您的同事一个个地塑造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这件事在HHLL的小圈子内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大家都还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事实的真相。

“最后再说一句，我觉得无论A公司还是HHLL，都欠了你一大笔。这件事对您非常不公平，您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再在A公司待下去，您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才是。”

吴平凡默默地听完杰夫的一番话，心头的怒火早已开始熊熊燃烧，额头上密密涔涔竟渗出了一层细汗。他缓缓地说，谢谢你，杰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东西。

杰夫平和地说，没问题，没问题。假如你不相信我上面所说的话，可以向身边的任何一个同事打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瞒着你，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并购案的真相，而你是最有资格知道真相的人了。吴先生，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觉得公司对你不公，我这里有更好现成的机会。硅谷历经这么多年的大风大浪，然而却依然欣欣向荣，因此，你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中大显神通才对。

放下电话，吴平凡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杰夫所说的话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他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但是至少，他的话给了自己心头的存疑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

他想起了金牛，把自己介绍到A公司来的金牛，他应该是对内幕最为知情的了。只要问问他，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他再一次拿起电话拨通了金牛的号码。

“你好，金牛。”在金牛接起电话之后，吴平凡单刀直入地问，“金牛，如果我今天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把一些秘密永远地瞒下去呢？”

“什么、什么秘密啊？”金牛的回答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哼，什么秘密就不需要我提醒你了，我今天只问你一句，你是打算告诉我还是打算继续瞒天过海？”

“老吴、老吴，千万别急啊。其实这件事本想找时间好好向你解释的，只不过大家一直都很忙，总是碰不到合适的机会。”

吴平凡心里想，够了，只你这一句，就证明杰夫的话是八九不离十了。

“老吴，其实苏比尔在你离开公司那天，已经向你暗示过：你当时完全可以把手里的股票期权全部买下来，可你偏偏没听。你知道，他当时也没办法把话说得更明白，否则就会违法公司或者证监会的章程了。假如你当时听进去他的话，现在的结果不就完全不一样了吗……”

怎么天底下所有的错误都是我一个人犯的呢？吴平凡忿忿地想，他不愿再听金牛废话，一生气挂断了电话，猛推门走出了会议室。

一抬头，正好看见苏比尔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表情，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这可真是狭路相逢，吴平凡火往上撞，大踏步奔着他冲了过去。

吴平凡只觉得自己胸腔中所有的气都在顶向丹田，迫使他不得不发出一阵不知是龙吟还是虎啸般的长鸣。他相信自己的长鸣起到了强大的威慑作用，因为正往前迈步的苏比尔忽然停住了脚步，脸上浮现出不知是惊异还是恐惧的表情。吴平凡再次丹田提气，这回他听清了：自己的怒吼中的确包含着龙吟的余韵。

因为，他脚下的大地已开始颤抖，周围的空气正在灼热地燃烧，天花板和墙壁忽忽悠悠开始晃动，似乎瞬间就会倾倒。周围的人们都纷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观望，他们一定是感到了某种如同地震前兆般的不详预感，正在准备四散逃命。

再看苏比尔，他眼神开始急剧惊恐，手下意识地摸出电话，好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拨打911。

哼！吴平凡心想，假如把我现在紧攥着的拳头伸出去，一定会捣毁这小子的两颗大槽牙。到那时，被抬上911救护车的，就会是你这个导演了整场闹剧的拙劣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