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十九章 美丽的童话

万念俱灰的吴平凡找不到任何其他化解情绪的办法。现在，唯一能够让他稍微摆脱心头积怨的方式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拼命工作。
他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种癫狂状态，不能有半分钟的空闲。一旦大脑有片刻的宁静，一幕幕的回忆便会像幻灯一般在他眼前忽慢忽快地闪过，随之而来扫荡他躯体的则是无比强烈的挫折感。要想得到解脱，他只有用工作把自己的灵魂填满。也许只有那样，他的意志才能得到不完全的麻痹，痛苦的感觉也很减缓很多。
他又恢复了早年在轰轰烈烈的工作时间表：早上极早起床奔往公司，晚上要到日落西山很久以后才回家。非但如此，即使是周末他也自愿去公司加班。
不同的是，当初他的手里大把大把地攥着公司的股权，因而每一秒钟内心都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今天呢，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他玩儿命工作的目的，竟是希望让自己过于敏锐的神经得到片刻的麻痹。
当初他每天早起晚归进出家门的时候，女儿都是出于熟睡状态。为了不打扰女儿的睡眠，他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而今，他知道自己出门和归家的时，女儿都是醒着的：要么是在卧室里准备今天上学的书包，要么是在熬夜赶写学校的作业。虽然如此，他走路时依然轻手轻脚，免得不经意以脚步声宣称了自己在家里的存在，引起别人的不快。
过去在遇到工作上的问题时，同事们总是劲头十足地聚在一起讨论，提出各种设想，然后大家去分头解决。而如今，他成了光杆司令：轰轰烈烈的那些前员工们，各个都忙着买房子搞装修投资避税，对于工作上出现的问题，每个人都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能拖则拖。不仅如此，他们对吴平凡在工作上所表现出来的痴狂劲头表现得极为不理解。吴平凡看得出，他们甚至有些不屑于掩藏对自己的嘲弄：瞧你，早年那么拼了命地干活，干出了个什么名堂，怎么吃了一个大亏之后还是一点儿记性也不长，你以为这么努力向上会得到公司CEO的赏识从而升官或发财不成？
吴平凡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他所希望的无非是让自己从当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既然已经和高高管有了私下交易，而且高高管已经毫无折扣地履行了自己一方的义务，那么自己是否也应该全力以赴地去完成自己的承诺呢？
当然，自己可以重新拿出那份辞职书对高高管说，对不起，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觉得还是应该离开A公司，不是我对您有任何意见或看法，实在是出于自我考虑。这个岗位真的不适合我，我现在非常想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把以前的一切全部重新清零，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这个小小请求。
但是，经历了一系列挫折的吴平凡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了。他感到力不从心，觉得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只要一经自己之手就会变得问题百出、不可收拾。如果说上次选择离开A公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自己当时就应该干脆地拒绝与高高管的私下交易。那样的话，一切麻烦就都没有了。而自己偏偏禁不住西门子奖的诱惑，节外生枝地把贝克教授、理查德、和那位“青云直上”拖带到自己的生活中来，把事情越闹越复杂，直至演化成今天不可收拾的状态。
他不是不想重新思考离开A公司的问题，而是没办法理清思绪。只要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极不明智的选择，他便心乱如麻、情绪沮丧，恨不能用握紧拳头的指关节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地捣上几捣。
所以，他只有选择拼命地工作、工作、再工作，才能给沮丧得无可救药的心情带来片刻的浸透了压抑的安宁。
然而，即使吴平凡浑身是铁，也碾不出几根铆钉。虽然他不分昼夜地工作累得几乎快要吐血，项目的进展却依然非常缓慢。轰轰烈烈的前员工们早就失去了对这个项目仅存的余温，他们所关心的就是怎样在最恰当的时机将手中的所有股票兑现，然后将现金再投资，以实现持续稳固的增长，同时尽可能地规避税收。金牛他们甚至成立了一个非正式的投资与税收俱乐部，每周定期讨论各类股票、债券、基金、年金、税收等金融问题。
无奈之下，吴平凡只好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完成所有工作。他自己定计划、自己写文档、自己写代码、自己做测试，自己将被改得乱七八糟的代码一行行地理顺，将本来只能作为演示之用的功能逐一实现。
当高高管再一次与他面对面讨论项目的进展时，季节的转换竟已不知经过几个阶段了。每日艳阳高照的晴空很容易让人忘却岁月的流逝，对于很多人来说，时间的行进已经转化成了夏装与冬装之间的一年两次切换。
高高管非常诚恳地问吴平凡：“请告诉我最真实的情况，软件移植的进度是多少？”
吴平凡心想，既然高高管问自己真实的进度，那么一定有人给出过不令他信服的结果。他低头沉思片刻，以同样诚恳的口吻说出了五分之一这个数字。
这也就是在声明，自己还需拼死拼活地干四倍于此的时间才能看见曙光。
高高管微微点头，对吴平凡表示感谢，他说你的工作是非常出色的，这在公司里是有目共睹的，请放心，你会得到相应的补偿的。
吴平凡对这些话毫无信心，或者说，他现在对于一切充满政治智慧的话语都失去了起码的兴趣。
他忽然想起夏雪要求自己今天去图书馆接女儿回家，于是就告诉高高管，自己今天可能得早一点儿离开公司。
高高管一脸热情地同意了他的请求，说这完全是应该的，你应该好好休息并注意身体。以后还有什么请求，尽管开口就是。
本来，吴平凡对于接女儿这件事有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但是奈何今天下午夏雪公司里实在脱不开身，所以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夏雪总是变着法儿地修补已经破裂了的中美关系，奈何那场激烈的争吵在两人的心灵里全都覆上了太为浓重的阴影，因而夏雪的努力几乎都打了水漂。
长久以来吴平凡对待女儿的态度就是四个字：爱答不理。作为回报，女儿对他则是视而不见。好在两人各忙各的事情，几乎不存在交集，因而也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
夏雪批评他：“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不和她说话！”
吴平凡则愤愤地回答：“有她这么当女儿的吗，把自己的亲爹气得快吐血！”
任凭夏雪怎么劝诱、开导、甚至以“必须履行亲爹义务”之类的庄重言语来威胁他，吴平凡就是不肯让步。
然而今天他确实无法躲避了，因为夏雪真的是公司里有事，要和处于不同时区国家的人开电话会议，连晚饭都不能回家吃。结果就是吴平凡必须提前下班去图书馆接女儿，并和她一起共进晚餐。
对于女儿的事，吴平凡虽然极力规避，但还是一知半解地听到了些儿风声。好像是她和索菲亚所办的俱乐部有了些启色，现在每周都要巡回在各图书馆举办活动。他们活动的内容分为两项：除了向家长和学生们展示智能电子设备的各种有用功能，还现场为学生们开讲座，讲授STEM类课程中的难点、重点、以及有趣的话题。
吴平凡心想，你们的活动弄得再花哨，也与我无关。今天我接了你，带你去餐馆吃饭，替你付账单，那就是我的义务。除此之外，我可不想再多管一丁点儿你的闲事。
按照夏雪给出的地址，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提前下班驱车来到图书馆。
图书馆里寂静无声。许多人在一排排的书架前流连忘返，如同在知识的海洋中嬉戏趟水一般，充满欢欣与快乐。还有人静静地坐在阅览室的书桌前，有的用便携式电脑做事，有的拿着纸笔唰唰地书写不停，有的则惬意地研读着手中有烫金字封面的厚书。
吴平凡向图书馆那间最大的会议室走去，女儿的活动就在那里举行。还没到门口，远远便看见好多家长立在会议室的后面，似乎是在专心地听着什么人的讲座。他并无心去了解里面正在举行的活动，他想知道的是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见一位妈妈立在门口听得入神，吴平凡便轻轻地问了一声：“还有多久结束啊？”
那位妈妈愣了一下，扭头端详了几眼吴平凡，忽然“扑哧”一声乐了：“快要结束了，请问您是凯瑟琳的爸爸吗？”
吴平凡有些发懵。他心想自己的脸上并没有刻着名字，身上也没贴着标签，怎么弄得连陌生人都知道自己呢？
见吴平凡一副不解的样子，那位妈妈又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解释：“你们父女俩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来如此。吴平凡失落地想，光长得像有什么用，想问题的方法、看问题的角度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的类型。
没想到那位妈妈又开始夸赞女儿了：“您的女儿真棒，现在她成了我女儿的学习榜样！请问她在初中时每天花多少时间学习数学？”
吴平凡尴尬地望着这位妈妈，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女儿几年级，也做数学竞赛吗？”
“现在是六年级，她打算在上七年级的时候跳过一级数学。”
吴平凡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下意识地问道：“这是您女儿自己的想法吗？”
“不，是你们凯瑟琳建议的。”那妈妈一脸感激地说，“我女儿起初对数学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天天就知道抱着iPad和朋友聊天。后来听说你女儿组建的这个俱乐部，我于是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她带来了。凯瑟琳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她帮助我女儿制定计划，给使用iPad设定了严格的时间限制。同时，我也从凯瑟琳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了在与子女交流的过程中不能粗暴简单，而是要多和他们做有效的沟通。
“凯瑟琳对我女儿的影响远远不止这些。在解决了iPad的问题之后，他们俱乐部还继续帮助学生们解决学习上遇到的各种问题：像帮助他们完成学校作业啦，帮助他们开发自己的兴趣啦，哈哈，我女儿的兴趣就是这么给开发出来的。”
吴平凡的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快进来，快进来，”那妈妈把门口让开一条通路，“凯瑟琳上台了。”
吴平凡使劲将脑筋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一条拒绝此番盛情邀请的理由，无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极不情愿地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人，前排座位上坐的都是初中生，他们的家长们则立在后面。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刚刚走上讲台的人，吴平凡的女儿凯瑟琳●吴。
女儿上身穿一件胸前印有他们俱乐部标志的深蓝T恤衫，下身穿一条浅蓝牛仔裤，飘逸的秀发在肩头荡漾。她说话声音不高，然而却咬字清晰，节奏明快，言语之间透出热情和朝气：
“很多人觉得，数学是一门极为枯燥的学科，以为数字是一个个毫无意义、彼此没有任何关联的符号。不错，数学的确有其死板、冷酷的一面，但这绝不是它的全部。”
女儿将手中一个彩色八面体高高举在空中，热情洋溢地说：“就像这个八面体有八个面一样，数学同样也可以展现出不同的个性，比如说优雅、比如说俏皮、比如说有趣。有的时候它可以是你的亲密伙伴，有的时候它可以是你的良师益友。”
吴平凡呆呆地望着女儿手中的八面体，心头像遭到电击一样猛地震颤了一下。一件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随着那个八面体由远而近缓缓进入他的视野。他看得非常真切，那八面体的面上有着明显的折痕，很显然是被损坏后又精心修复的。吴平凡费力地回想着，回想着一段早已被排除在记忆之外的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场激烈的对话……自己为什么怒不可遏……难道自己那天晚上做出了什么不理智的事……
女儿将八面体放下，但是一个更大的，色彩更为鲜艳的八面体出现在了她身后的屏幕上。慢慢地，那个八面体的其中一面开始向前推进，越来越大，直至覆盖了整个屏幕。
女儿开始讲述数学的第一面。她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想要自杀的德国人在临死前读了一本数学书，结果从中发现了生命的无穷乐趣而决定继续活下去的故事。那人后来捐赠10万马克给予第一个证明费马大定理的人。而今，这个奖项已经有了得主……
屏幕上的八面体翻到了另一面，女儿开始讲解一则趣味数学题：古印度有一位老人，临终前要把十七头牛分给自己的三个儿子。他在遗嘱里指定老大得总牛数的二分之一，老二得总数的三分之一，老三得总数的九分之一，他们应该怎么分呢……
八面体又翻过一面，这回屏幕上跳跃着出现了最新款式的电话、电脑以及最流行的社交网站。女儿继续说，很多人认为数学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很远，殊不知我们每天都在和数学打交道。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我们上网购物时，保护我们信用卡密码不被盗窃的最强有力的工具是什么呢，你也许想不到，就是数学里那个看上去最为枯燥无味的质数……
……
八面体又翻过一面，然而屏幕上的图像却渐渐模糊起来，女儿的话语也变得朦胧不清。周围的空气变得闷热而凝重，使的吴平凡眼眶、鼻尖开始发热并变得极为潮湿。他感觉喘息困难，几乎快要站立不定。
他拨开人群，独自来到会议室外，在附近找了张沙发坐了下来。恍惚间，那个彩色八面体也尾随而来，像热气球一般，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慢慢地升腾至蓝天白云之间。他直愣愣地瞪着双眼，望着空中那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八面体，仔细打量表面上每一道清晰的被脚踩出的裂痕。啊，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正在仔细修补被踩坏的八面体，每一个皱痕都被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被挤压变形的硬纸板被再次展开、复原……
他不知会议室里的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开的，也不知自己坐在图书馆的沙发上坐了多久，直至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正轻快地朝自己这边走来。
吴平凡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他不知在躲避什么。在尴尬中，他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有些发白的浅蓝牛仔裤，以及一双有花边且略显俏皮的皮凉鞋。当然，他也非常真切地看到了那无忧无虑、既顽皮又轻松的脚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需有任何顾虑。眼前这毫无负担的轻快脚步，不正映射着自己脸上的释然吗？
于是他抬起头，望了女儿一眼。
“嗨，”女儿轻轻抬手，打来一个很随便的招呼。
“结束了？”吴平凡也随便地回应。
“嗯。晚饭吃什么？”
真是奇妙啊！父女之间纵然产生了千山万水般的隔阂，竟然是可以在一瞬间完全化解的。此时的父女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彼此的感觉仍像当初那样亲切、自然，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异常猛烈的暴风雨：在狂风大作和暴雨倾盆之后，几乎将世界摧毁的狂暴忽然戛然而止，一瞬间雨过天晴，彩虹初起，林中鸟儿竞相婉转歌唱，空气变得异常清新。
还记得吗，小时后听过的那个美丽的童话。
从前，在一座美丽的森林里，有一位王后生下一位聪明漂亮的小公主。为了庆祝公主的诞生，国王为她举办了一场大型庆祝会。
国王邀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以及王国里的十二名女巫师。
第十三名女巫师由于没有受到邀请而顿起恶意，她诅咒美丽的小公主在十五岁那天被纺锤刺破手指而死去。但是另外一个女巫师立即用魔法来破解这一诅咒，并使原来的咒语得到了缓解。
小公主十五岁那天，鬼迷心窍地爬上了一座古塔。好奇心使她转动了门上生锈的钥匙，看见了一个满脸皱纹的、正在用纺锤纺麻的老女人。
公主伸手触动了纺锤，就在那一刹那，公主、国王、王后、城堡里的大小仆人、甚至连马厩里的马、庭院里的狗、房檐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昏昏沉睡。
就在那一刻，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静静地睡去了，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烤肉也缓缓进入了梦乡。风停了，树止了，就连枝头上的叶片也停止了摇曳。整座城堡一起进入了深深的沉睡。
一百年之后，小公主再次醒来。同她一起醒来的还有国王、王后、城堡里的大小仆人。马厩里的马起来抖动身体、庭院里的狗开始摇头摆尾、房檐上的鸽子扑楞着翅膀、墙上的苍蝇又开始嗡嗡盘旋……
炉子里的火焰继续呼呼燃烧，烤架上的烤肉又开始散发炙热的香味，风开始吹起，树开始摆动，树叶在枝头哗啦啦地上下飞舞。
吴平凡心想，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自己和女儿之间是被施了一道魔咒吧？时间从争吵结束的那个时刻便好像停滞不前了。在这段时间里，自己不知道天空是什么颜色，不知道太阳何时升起何时落下，不知道月亮的阴晴圆缺，不知道每日爆出的世界重大新闻，也不知道本地或周围出了什么新鲜事。整个世界都好像在深深地沉睡，海浪不再拍打海岸，河流停止了流动，云儿不再在空中飞翔，就连墙上的钟都好像停止了摆动。
在这段沉睡的过程中，世界变得一片空白。然而今天，经历了长久沉睡后醒来的世界，竟然和以前一样清新，一样自然，一样完好无损，一样充满活力。海浪继续欢快地撞击礁石，河流继续歌唱着流入大海，云儿继续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时间继续“嘀嗒嘀嗒”地稳步向前，一切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