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三章 圈套

吴平凡产生了一种预感，只要一沾上和工作有关的事，轰轰烈烈准会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出来作梗，把预先订好的既定部署搅得一团混乱。他把这一想法对夏雪说了。

夏雪调侃地说，难道这轰轰烈烈是冤家鬼魂，附了你的体不成？

吴平凡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回答说，还真有点儿那么个味儿。

夏雪很平静地分析道：“我说过很多遍了，其实就是你这些年为轰轰烈烈付出太多了。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当然难以一下子就忘记。我相信时间会把这个鬼魂驱走的，不管你主观上是不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但愿如此吧。”吴平凡黯然伤神地说，“有时我眼前会突然闪过这样的场景：我到了新的公司，然而那里的一切都和以前大不相同。那里随便哪个喽罗都会突如其来地冲上前来对我大吼几声，甚至将我踹出公司大门。我无处躲藏，因为我连能暂时藏身的几角旮旯在哪里都弄不清。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可有时它就是无比真切地蒙在我的心头。”

听到这里夏雪只能苦笑了：“你这个人，凡事太认真。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此不可能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与你过不去。假如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一定是你在不经意间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古往今来，人类的文明史几乎就是一部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史，其最初的起因不都是由于利益所致？只要你不惹别人，安安稳稳地上自己的班，赚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不要转换角色成为别人的绊脚石，谁还有闲心找你半点麻烦呢！”

吴平凡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服气：我坚持把公司产品的质量做上去，为的就是大家的利益，怎么着就成了别人的绊脚石了？

“对了，”夏雪话题一转，“珊珊今天去数学俱乐部，有几道题不大理解。你这个理科高材生，能不能帮帮自己的亲生女儿？”

吴平凡咧了咧嘴说，“你是在设套要我往里钻吗？我的脾气你最清楚：一旦开始一件事，就会投入全部身心去做。你想让我担当‘虎爸’或‘推爸’的角色，而自己却在旁边坐收渔人之利吗？”

“就算是这样吧，”夏雪毫不掩饰地说，“当个‘虎爸’或‘推爸’也没啥不光彩的，况且你现在的状态也急需一件能够转移你注意力的事。帮助帮助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设圈套，那我就坦诚地告诉你，我的确是在设一个毫无遮掩的明白圈套。”

吴平凡还想推脱：“难道不当个‘推爸’啥的女儿就没前途了？让她自然而然地成长不是更能发挥她的个性吗？”

夏雪不搭腔，只是发出一阵并无恶意的冷笑。

“你笑什么？”吴平凡不解其意。

“我笑你这人天真认死理，总是相信一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冠冕堂皇的话。的确有人在网上发帖子写文章，谴责天下的‘推爸’或‘推妈’，说他们拔苗助长，说他们扼杀了孩子们的创造性，说推出来的孩子长大了无法自立等等……这些空洞的道理总是把天下的家长划分为‘推’和‘放’两个阵营，非此即彼。然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性，每个孩子的性格、爱好、能力、承受力也都不尽相同，都应该用不同于培养其他孩子的方法来培养，怎么能简单地划一道线，要么‘推’，要么‘不推’，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不管怎么样，我可不想成为蔡美儿那样的虎妈英雄。”

夏雪笑了：“这一点我对你非常有信心。你是个精细的人，什么事都会仔细琢磨出个道道来。以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了解，你绝不可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教育女儿。”

“你比我对我自己还有信心？”

夏雪点头微笑。

吴平凡依然摇头：“只能是试试吧，管孩子这事不同于写代码，需要另外一种技能。我折腾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疲乏。也许在此心力憔悴之时，我还真无法胜任‘推爸’这一光荣使命呢。”

“你同意试就好。”夏雪诡异地说。

“我中了你设的圈套吗？”吴平凡认真地问。

夏雪肯定地点点头：“我想是的。”

晚饭后，吴平凡来到女儿的房间，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弄不懂的问题需要自己的帮助。然而，在他正欲推门之际，一股踌躇之感却忽然涌上心头。他想，这些年来，自己几乎没有正经看过女儿，更别提和她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细节。经常是早上女儿还没醒自己已经上班去了，晚上回来时女儿已经入睡了。即便是周末，自己也习惯于躲进书房琢磨公司的事情，有的时候连吃饭都得要夏雪给端来。然而就在这不知不觉之中，女儿似乎一眨眼就从懵懂孩童长成为一个有自己思想的半大孩子了。自己拼死拼活忙了半天，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人生中一些最为珍贵的东西呢？

他继续踌躇着，想象着自己应以怎样的身份接近女儿：慈父、严师、对等的朋友……还是不即不离地停在稍远的地方观察女儿的成长？

正在苦苦思索之中，忽听房中传出一阵“嘎嘎嘎”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停过一阵，笑声再次跌宕起伏，在空中荡漾，如同小鸟煽动翅膀般快乐。

吴平凡心中好生纳罕：女儿不是一个人在写作业吗，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动静？好奇心使他忘记了礼节而直接推门进入了女儿的房间。一进门他完全明白了：女儿正全神贯注地伏在电脑上，灵巧地舞动十个手指飞速地击键。不用说，那一定是正在网上和好朋友们聊天呢。

吴平凡心中感到一丝不快，可他说话时依然尽量语调平稳：“珊珊，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女儿头也不抬，继续伏在电脑上飞速地打字。

“作业写完了吗？”吴平凡提高了一点嗓音。

“是的！哈哈哈哈哈……”电脑屏幕上又跳出一行信息，逗得女儿欢声大笑。吴平凡仔细定睛观瞧，只见一串串自己完全不明白所以然的 : ) :) :D :o) =) :} :^) : D :-)) :' ( :'( >:P : P :P : b :b >: >:/ : / 正在屏幕上下飞舞，好不热闹！

吴平凡明显感到自己的脸开始阴沉起来，他极力压制着想要嘶声叫喊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听说你有数学问题问我，是有关数学俱乐部的作业，是吗？”

“待会儿，待会儿！”女儿极不耐烦地应付着，双手继续熟练而飞快地打字。

吴平凡强压胸中怒火，急转身离开了女儿的房间，去厨房找正在洗碗的夏雪。

“这些年你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天天打着电脑写作业！”见了夏雪，吴平凡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夏雪毫无准备，被吓了一跳，抬头见吴平凡满脸怒气，想了想他刚才说过的话，才明白过味儿来。她甩了甩手上的的泡沫，出人意料地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动这么大的怒，再大的事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商量着解决吗？”

吴平凡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说：“孩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可教之才，另一种是不可教之才。你看她刚才跟我说话时那份态度，分明是在给她添麻烦。这样的孩子，我费再多的心思，能教出个什么结果！”

夏雪依然不动声色：“我暂时不和你讨论这些事，因为你现在太情绪化了。任何一个问题要想把它解决，最重要的前提是所有的人都能够非常冷静地对待它。你回答我，现在的你能对世间的事物作出理性的判断吗？”

吴平凡哼着鼻子说：“我理不理性都不会影响这事的结果。你看她聊天聊得那叫一个高兴，哪儿还有心思读书？这种坏毛病只会越来越深，一旦上瘾成性，根本戒不掉！”

“咱们想想办法，事情会解决的。”

“想什么办法，你倒说说看？”

“所以现在到了吴某人显示他大智大慧的时候了呀！”

“我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对你很有信心。虽然你现在还赌着气，可是我敢肯定，在明天吃晚饭之前，你一定会拿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出来。好了，就别再为这件事伤神了。人在情绪不好的时候，什么事都想不明白。去，到那边坐会儿，我来给你沏杯茶。”

夏雪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烫金包装的大红袍新茶叶，用一只精巧的细瓷茶杯，沏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滚烫的茶水捧在手里，吴平凡的气消了一半。他低声说：“你不来一杯？”

夏雪嘿嘿一笑说：“不了，我得赶紧洗完碗，还要继续追我的韩剧呢。”

吴平凡无奈地摇摇头：“只想着追韩剧，所以女儿打起电脑来才会如此自由自在！”

“所以得靠你出马哟！”夏雪滑头地撂下一句，就回到水池边接着洗碗去了。

第二天，独自一人待在家中的吴平凡依旧是百无聊赖。他先在自家客厅里呆坐了半晌，然后又到后院去寻找那两只曾在他眼前打架的黑松鼠，可惜一无所获。他不愿再去起居室，就来到前院，沿着门前那条铺满金色阳光的大道缓步溜达起来。当他觉得走出一段距离了，就背着手往回走。走到自家门前又掉头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再往回走。如此三、四次的反复，从兜里掏出电话一看，过去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钟摆行进得是那样的缓慢。吴平凡感到诧异，为什么过去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就过去了，而今天的时间却要永远地凝滞在此时此刻。

他想起那年女儿早产，自己三更半夜开着车带夏雪没命地往医院奔；又想起那年女儿第一次进幼儿园，当她得知自己将被独自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便开始了惊天动地般的嚎啕大哭；还有，女儿第一次回国就身染大病，自己带她去了一个拥挤不堪的医院，为她挂了号、打了点滴；为了捕捉到女儿第一次叫“爸爸”和“妈妈”的镜头，自己手持摄像机在她身旁守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后来女儿就小学毕业了，升入初中了，再后来的记忆就更模糊，想不起来了。似乎一夜间女儿就长大了，变得有了自己的思想，变得不再需要大人的呵护了。

碧蓝的天空如同水晶一般清澈，朵朵白云悠闲地在苍穹中缓缓踱步。温暖的阳光不温不火地炽灼着他的身体，让他开始微微冒汗。各家门前的草坪一律修剪得整整齐齐，像刚理过发的半大孩子的头顶那样清爽。有的人家修有花圃，里面的花儿正争奇斗艳；有的人家种有果树，枝头上早已沉甸甸硕果累累。吴平凡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第一次从这些平日熟视无睹的事物中看到了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美妙风景。

正在感慨之际，夏雪的电话进来了。她向吴平凡询问解决问题的办法想出来了没有。

吴平凡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想，一定会想出来呢？”

“因为这是一个只有你才能解决的难题呀！”夏雪调侃道。

“其实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吴平凡说，“只是咱们不能简单地去做。”

“说说看。”夏雪在电话另一头催促道。

“那就是限制她的自由上网时间，在她该做正经事的时候封住她的电脑。不过这得事先征求她的同意才行，不能留下个我们剥夺了她人身自由的形象。”

“很好，就这么办！”夏雪放心地挂了电话。吴平凡回到屋内后也开始折腾家里的无线网络。

晚饭前不久，一切准备就绪。吴平凡已经想好了，每天给女儿四十五分钟的上网时间，用于完成学校的作业。其他时间若想上网，要么用家里的其他电脑；要么自己就陪在身边看她在网上到底干些什么。反正现在自己有的是时间。

晚餐的饭桌上，趁着夏雪正朝女儿碗里夹菜的当儿，吴平凡决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珊珊，”他和颜悦色地说，“爸爸昨天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什么？”女儿眨着一对天真的大眼睛，不解地问。

“就是你在学校参加数学俱乐部的事儿。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参加这个俱乐部吗？”

“因为索菲亚参加了，所以我也就跟着参加了。”女儿毫不遮掩地回答。

“那你喜欢数学吗？”

“喜欢呀！”

“你们俱乐部都有些什么人，他们的数学都很好吗？”

女儿巴拉巴拉地说出了一串名字，并说他们都是数学高手，每次出去比赛都会得奖。

“那每次去比赛你在旁边干什么呢？”

“我和索菲亚在一起。”

“你没有想到要参加比赛吗？”

“要，我和索菲亚约好了，过了这个夏天就和其他同学一起参加竞赛。”

“你有把握考好吗？”

“不知道。”

吴平凡脸上浮现出一丝很难察觉的笑意：“珊珊，爸爸有一个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知道你们俱乐部里的同学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数学的吗？”

女儿摇头。

“据我所知，”吴平凡不急不慢地说：“他们都是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出去比赛了。你呢，到现在为止，只是跟着美国学校按部就班地学了最基本的数学。你觉得和他们一起出去比赛，自己获胜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知道……”女儿再次天真地摇头，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

“如果爸爸有办法帮你赶上他们，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嗯。”女儿的回答含混不清。

“其实爸爸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做，那就是帮你管好时间。做到了这一点，你的数学一定会有进步的。”

吴平凡每问一句，都希望得到女儿的首肯。他不希望自己扮演一个整天只会将大道理灌输给子女的角色。

“要想管好时间，我觉得首先咱们要把不必要的上网时间去掉。”吴平凡小心翼翼地接着说。

“爸爸，”女儿咂吗出点儿味道来了。她说，“学校的很多作业都是得上了网才能做的。”

“当然，正常的上网时间爸爸会给你留够的，只是这网不能整天开着，特别是在你想要做俱乐部数学作业的时候。”

“OK，OK”，女儿满脸不高兴地应付着，似乎不愿把这段对话再进行下去。

事情居然没有经历任何波折就进展到了这个地步，吴平凡已经非常满意了。

吃过晚饭后，吴平凡又来到女儿房间，和她一起讨论学校俱乐部的每一道作业。令他沮丧的是，女儿见了这些题几乎和读天书一样，题里需要的概念，她根本就没学过。

“这不是你的问题。”吴平凡安慰女儿道，“学校里没教过，爸爸也没给你补过。珊珊，为了让你学会做这些题，从今天起，如果爸爸每天给你一些额外的题目做，你会反对吗？”

女儿耸耸肩，不管她的本意是什么，吴平凡的理解是：爱给就给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