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 给 祖 国 母 亲 的 十 二 封 信
第一封信(1957年)
亲爱的祖国妈妈:
我今年11岁,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三年前的夏天,我跟着爸爸坐火车从南方到东北,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城市、乡村、高山和河流。一路上,爸爸对照着地图告诉我「这是长江」、「这是黄河」、「这是泰山」、「这是长城」。 我从那时候起,就明白我的祖国是非常的美丽、非常的辽阔,我们每个中国人都是你的儿女,你就是我们的祖国妈妈。
我转学到了新的小学。开学的第一堂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记暑假里的一件事」。我写了看到的祖国的壮丽河山,得到了全班的最高分。老师在讲评时说,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连同他自己,都不曾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景色。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今年我考取了初中。代数、几何、自然地理、植物学,那么多的新课,每一门课读来都津津有味,都能让我学到许多知识。中学的老师们学问真大,课讲得也好。可是前不久,我们的几何老师和语文老师突然不给我们上课了。校园里贴了许多大字报,说他们还有别的一些老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不懂什么叫右派,他们真的是坏人吗? 一个同学悄悄地告诉我,他的爸爸也被打成了右派,已经被押送去劳动改造了。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发誓他的爸爸是好人不是坏人。亲爱的祖国妈妈,我该相信他吗?
第二封信(1959年)
祖国,我亲爱的妈妈:
我是一个中学生,我好想多学一些知识,可是却不能够。从去年起,我们就没有好好上过课。有一阵子,我们全校的师生都得爬到山上去消灭麻雀。听老师讲全市全国都是这样。我们见到麻雀飞过就边敲脸盆边扯着嗓子喊,吓得麻雀不敢停下来,有的麻雀还有别的鸟儿飞着飞着就累死掉了下来。我们还有任务,每人每天要打死50只苍蝇,先交给小组长点数,再由班长集中起来交到学校称重量。我们为了完成任务,就跑到农村的粪坑旁边,一下午能打一二百只,可是功课也就没时间做了。我们还要捉老鼠,把死老鼠的尾巴剪下来上交,这别提有多恶心了。
后来,我们干脆停了课大炼钢铁。操场上垒起了十几个炼铁的小高炉,日夜不停地冒火。校长叫我们到山上去捡铁矿石,我们不懂铁矿石是什么样子的,就把带点红颜色的石头都往回捡,捡回来就朝炉子里倒,结果什么都没有炼出来。学校又让我们回家搜集废铁,有的同学完不成任务,把家里还在用的铁锅都交来了。就这样,我们学校终于炼出了全市第一炉铁。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抬着炼出来的铁块敲锣打鼓去市府报喜。市领导说我们学校放了颗大卫星,第二天我们学校又上了报纸。可不知为什么,报过了喜后,那块铁就一直被撂在操场旁边。听有的老师说那里面杂质太多,根本就派不了用场。
祖国妈妈,我们这个样子也叫做上学吗?校长说麻雀和老鼠都是毛主席叫打的,大炼钢铁也是毛主席叫炼的。可是我想,毛主席不是也说过要我们好好学习的话吗?亲爱的祖国妈妈,我是多么盼望能回到教室,定定心心地上课啊。
第三封信(1961年)
我亲爱的祖国妈妈:
现在,麻雀和老鼠不打了,钢铁也不炼了,可是我们又得去支援农业。农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城市要饭当「盲流」,就要我们中学生去帮助留在乡下的老弱病残干活。在乡下,我们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都荒掉了,杂草长得比玉米苗和豆苗都高。荒的田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一连干了一个月,还有许多地的草没有锄。农民的生活更是凄苦,他们连饭都吃不饱,碗里多半是野菜,喝的汤就是开水加盐巴,连一滴油花都没有。我们去的地方还不是最差的,听说附近有些村庄饿死了不少人,学校不许我们回家说。我们听的报告总是讲形势是好的,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竟是如此凄惨的景象呢?
没多久,城市里买什么都要票了,每个人每月只有二两肉。前几天,上级的一个女部长来学校作报告。她说,在旧社会只有少数地主资本家才能吃上肉。现在是新社会,大家都能吃,吃的人多了,所以平均下来每个人就只有二两了。有的同学会后悄悄地说她在骗人。祖国妈妈,我没见过旧社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怎么也吃不饱饭呢?我们正值成长的年纪,每天就靠不到一斤的粮食,几乎没有一点油水,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听得见自己和邻座同学发出的饥肠辘辘声。班上一小半同学都得了浮肿,小腿上一摁一个坑,好久平不了。许多人都说那是营养缺乏引起的,可是上级不许说,讲那是一种肝炎病,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亲爱的祖国妈妈,我饿。
第四封信(1965年)
亲爱的祖国母亲:
笼罩在祖国上空三年的饥饿乌云终于散去,人们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更加高兴的是,我已经在1963年考取了大学,而且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这里有美丽的校园、先进的仪器设备和丰富的图书资料、更有着许多令人尊敬的教授。我真为自己有幸进入这样一所高等学府而高兴。
我们专业的一位老教授参加了新生欢迎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切地勉励我们要立志毕生从事科学研究,为祖国的科学事业贡献力量。亲爱的祖国母亲,我从小就喜爱读科学幻想书籍、还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科学读物,立志长大后当个科学家。现在我终于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这教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我们的学制是5年,学校说毛主席指示大学生要去农村参加一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么我们的学习时间就只剩4年了。近来,我们又增加了政治学习和毛主席著作学习时间,每星期要占用一整天。不少同学都担心这会影响专业学习,可是没有人敢明讲,我们只能利用周末多看一些书。
两年了,我就像干海绵一样,如饥似渴地吸取着科学知识。我一定要抓紧宝贵的大学阶段,多学一些。大学毕业以后,我还要考研究生。我知道我的祖国在科学技术方面还相当落后,我多么期望能早一些为你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啊!
第五封信(1968年)
我的祖国母亲:
就在我写上一封信后不到一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非常激动,这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啊!我们破四旧、大串联,干得起劲得很。可是没有多久,我们许多人就慢慢地消沉了下来,许多事情都想不通。国家主席成了叛徒内奸工贼,下面的大小官员差不多都被打倒,连我们的校长和系主任也被打倒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坏人呢?
祖国母亲,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教师,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可是现在连他们也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我的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仍然被迫在数九寒天参加「政治野营」,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千里,差点把命都送掉。我的父亲有一天在下满了雪的山上夜行军,天黑路滑,他一脚踏空,从半山腰滚到山脚。他保住了性命已经是万幸,还要被批斗,说他是「畏罪潜逃」。我们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曾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写书,提倡用大豆来改善国人的营养。这本来是有利于抗战的,现在却被说成是维护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只因为他在书的前言中提到了「国民政府」。看到他为此被左一个右一个地抽耳光,我实在是想不通。毛泽东在抗战期间发表的文章不也用过「国民政府」的字眼吗?他能用,为什么别人用了就是滔天大罪呢?
祖国母亲,中国之大,已经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停课已经两年,除了翻来覆去地读毛的那几本书,别的书包括专业书看一看就是罪过。现在我们白天是无所事事地混时间,到了晚上,一旦广播里传出毛的「最新最高指示」,那怕已是深更半夜,我们都得爬出被窝,到大街上去敲锣打鼓「报喜」。难道毛就真的是永远正确的吗?为什么他要无休无止地折腾?我们对这种无聊的生活早已腻烦透了。祖国母亲,这样的岁月还要持续多久?
第六封信(1972年)
祖国,我亲爱的母亲:
我伤心地离开了大学,5年之中只上了3年课,后两年是白白浪费了。我被分配到一个远离城市、远离铁路的偏僻小县,又被下放到一个最基层的村庄去。全国的大学生多半都是这个命运,因为毛泽东又发出了他的「最高指示」,指令大中学生都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这里的农民很贫穷,除了少数干部,绝大多数农民还住在泥墙草顶的房子里。他们辛勤劳动一天的所得,只值三四个鸡蛋,连饭都吃不大饱。这里的农民也很闭塞,他们对城里闹翻了天的文化大革命根本不感兴趣。有个妇女30年前曾到七八里外的小镇赶集,差点被日本鬼子伤害。她从此再也不敢去那里,见了我们,就向我们打听那小镇上的日本鬼子还在不在。亲爱的祖国母亲,你的这些儿女实在是太淳朴,也太愚昧了。
我们来到这个连电灯和电话都没有的偏僻角落已经3年了,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与世界就像是隔绝了一样。后来,我的同伴装了一个用电池的半导体收音机,这才把我们同世界又联系了起来。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美国之音」的广播,这在城里可是很危险的,有不少人就是因为听「美国之音」被抓起来的。如今,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美国之音」使我重新认识了中国,也重新认识了世界。原来,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民,并不像毛泽东说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反倒是中国许多地方的农民,还远远没有摆脱贫穷和愚昧。明白了真相,也许是我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最大收获。
一天,「美国之音」报导了美国航天员成功地登上了月球的消息。那天晚上,我长久长久地凝望着月亮,思绪万千。我既为这一全人类共同的科学成就而高兴,又为祖国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而黯然神伤。别的国家都在快速地前进,而我们中国这一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却在年复一年地浪费生命。我的祖国母亲,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真的像毛泽东说的那样,「书读得越多越愚蠢」吗?
第七封信(1976年)
亲爱的祖国母亲:
在经过了多年的蹉跎之后,我长久被压抑的精力终于有了发挥的地方。四年前,我被分配到一间只有几十人的小化工厂工作。这个厂刚刚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要试制一种化工产品。虽然这与我学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我还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技术工作,边学边干。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岁月,我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每天至少干12个小时。在最关键的时候,我们甚至连续三天三夜没有离开过车间。就这样,经过一年多的奋战,我们终于试制出了这种化工产品,得到上级部门的高度评价,说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胜利。
我毕竟有一定的文化,查了一些外文资料,才知道这种化工产品乃是苏联1930年代的落后产品,用途极少,全中国每年的用量不过十几吨而已,过去一向从苏联进口。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指示要「自力更生」,于是生产这种1930年代的落后产品竟然成了「政治任务」。我们虽然生产出了这种化工品,但是用户反映产品质量远比苏联的差。我明白这是由于我们这里的自然条件不适合生产这种化工品,因为高气温和高湿度对催化剂有严重影响。苏联地处寒带,气温低湿度小,催化剂不易失活,产品质量当然要好得多。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是小型生产,原辅材料的消耗率必然比大生产要高得多,因此产品价格要比苏联进口品高一倍多。但是上级部门说不能只算经济帐,更要算政治帐。亲爱的祖国母亲,不经严格的科学论证,盲目上马,花这么大的代价生产一种淘汰产品,而且质次价高,这难道是值得的吗?这样的「胜利」称得上是胜利吗?
(1985年补记。改革开放之后,外国产品进入中国大陆,我们那间小厂质次价高的产品立即败给了苏联进口品。这时,上级部门再也不提算政治帐了,他们同我们算起了经济账。我们的小厂很快就倒闭了,厂长也郁闷而死。过了五年,我又一次来到这块我挥洒过热汗的地方,只见厂房杂草丛生,机器锈蚀斑斑,一片凄凉景象。我抚摸着当年自己参与设计制造、如今成了一堆废铁的设备,不禁感慨万千。这就是我为之付出了七年宝贵青春岁月的结果吗?一位昔日同事打趣地问我:「是来凭吊古战埸的吧?」我们一起回首了当年的历程,总结出一句话:这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犯下的本该避免的错误。在祖国的广袤大地上,那个「算政治帐」年代留下的形形色色并不古老的「古战场」,不知凡几,我们这儿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遗址罢了。)
第八封信(1979年)
亲爱的祖国,我的母亲:
自从统治了我们27年的毛泽东在1976年死了以后,中国就在逐渐地发生着变化。前年秋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恢复研究生招生的消息,顿时感到心跳加速。考研究生、从事科学研究,这不是我的夙愿吗?现在终于有可能实现了。可是,我已经12年没有正规地学习了,我能把荒疏了的学业补上去吗?我还有实力竞争取胜吗?
祖国母亲,在农村的那些年里,我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我的妻子了解我的志向,十分支持我报考。她说﹕「如果不去考,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就这样,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通过初试和复试的严格筛选,我终于考进了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当我接到盖有中国科学院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内心激动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终于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我们这个研究所己经有十多年没有新进人员,这次一下招了15名研究生,个个都是拔尖出来的,老一辈科学家们对我们寄托了极大的希望。我的祖国母亲,虽然我已不再年轻,但毕竟只有三十岁出头。在我的日历上没有星期日,只有星期七。我要加倍地努力,把在文化大革命中损失掉的时间尽快补回来。在导师的指导下,我今年在国家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了第一篇科学论文。这标志着经过12年的蹉跎,我终于成为科学研究队伍中的一员,我是多么高兴啊!
第九封信(1985年)
祖国,亲爱的母亲:
我从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毕业了,获得了硕士学位,并留在那里工作。我工作得非常努力,3年之内就发表了5篇学术论文。
祖国母亲,在我当研究生的3年里,上级规定不能带家眷。于是我告别了妻儿,家庭分居两地。我的妻子既要工作,又要独力照顾两个小孩,吃了许多辛苦。现在我毕业了,她自然而然地问我何时可以团聚。然而,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竟一直难以实现。到现在,我们一家分居两地已经整整7年了。我向领导谈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都没有用。他们说夫妻分居两地十几年的还多得是,言外之意我们分居才7年,还要慢慢等。昨天,我又找了管人事的干部,他居然说﹕「什么时候解决你家庭分居,这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不需要你多操心。」听了「组织上」这样冷冰冰的话语,我感到失望之至,我无法向日日夜夜盼望团聚的妻子解释这一切。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我有责任让她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她们来到这里的小学「借读」,即不算正式的学生。我们父女三个栖身在一间简易工棚里,屋顶是一层薄薄的石绵瓦,墙壁是一层薄薄的水泥板。夏天挡不了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冬天挡不住北风,屋里屋外几乎一样冷,连毛巾都会结冰。我们的「房子」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更没有暖气和空调。我们的「房子」有的是臭气,一条巨大的黑色污水河离我家只有几步远,全市的污水日夜不停地排到那条河里,臭味熏天。到了夏天,这里更是蚊蝇孳生。我们父女三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已经生活了3年。我既要当爹,又要当娘,还要努力工作,实在感到心力交瘁。我的妻子只能在每年14天的探亲假里来帮助我们,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家庭团聚,住上称得上是房子的房子。
我的研究生同学已有几个去了美国,不久就把妻儿接去团聚了。他们来信感叹地说:在美国,家庭团聚乃是天经地义的;不像在国内必须得到「组织上」的恩准,夫妻才能团聚。他们建议我,与其在国内等到不知猴年马月,还不如走「曲线」到美国去一家团聚。亲爱的祖国母亲,我甘愿为科学事业献身,可是要我的家人同我一起作出牺牲,这难道是公平的吗?为什么「直线」走起来竟比「曲线」还要困难得多呢?
我日夜盼望一家人早日团聚,让我能安安心心地做我钟爱的科学研究。亲爱的祖国母亲,这样的要求究竟算不算太高?
第十封信(1989年)
我亲爱的祖国母亲: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的硝烟还没有消散,坦克和装甲车还在横冲直撞,青年学生的鲜血还在汨汨地流淌。我们上班唯一的事情就是被灌输连篇累牍颠倒黑白的谎言。但是,鲁迅在六十多年前就说过,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
亲爱的祖国母亲,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被他们洗脑,说爱国就必须爱他们。我没有经过仔细思考,就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六四的枪声使我猛醒,祖国就是祖国,他们就是他们,怎么能在祖国与他们之间划等号呢?身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科学工作者,我为自己的糊涂感到十分惭愧。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遭到战争,我们的生活道路理应平顺些。可是,当我们成长的阶段,为什么连饭都吃不饱?当我们最需要学习知识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被无休无止地折腾?当我们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为什么偏要虚掷青春,连好好工作都不能够?而当我们拖儿带女的时候,为什么连一家人团聚都那么难?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但是我的经历却折射出千千万万同代人的共同遭遇。这一切都是这个社会制度造成的,六四的枪声破灭了我对这个社会制度仅存的一丝幻想。
祖国,我亲爱的母亲。这些年来,我同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一样,一直期待着他们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可是,我们等到的却是六四的枪声。「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冷到了冰点。我们的先哲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终于决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为了我挚爱的科学研究,也为了我的家人。
第十一封信(1994年)
祖国,我亲爱的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给你写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乘坐的飞机腾空而起,那熟悉的城市和乡村急速远去,机翼下的海水由黄变绿,再由绿变蓝。我凝视着你的最后一抹海岸线在天际消失,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再见了,亲爱的祖国!离开这生我养我的土地,飞往那遥远的陌生国度,今后的一切会是怎样的呢?
来到美国已经4年,我的家庭也在这里团聚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科学家活跃的学术思想、极大的工作热忱、激烈然而是良性的学术竞争。这是美国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重要原因。我第一次亲身认识到,科学家原来是可以这样活着的。科学家和科学技术原本就不需要由什么政党来控制,而每个星期洗脑式的「政治学习」和隔几年就来一次的「政治运动」,更只能是科学发展的桎梏。
我的科学研究终于在这里走上了轨道。我和美国学者共同提出了一个理论模型,在本门学科领域里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每当我看到它在学术会议和科学刊物上被一再引用,每当我被告知它又译成了某一国文字出版,每当我得知它在许多国家里向学生们传授着,我就感到这是为你 —— 我的祖国母亲争了光彩。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看到自己能为科学殿堂添上一块砖,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同许许多多旅美的中国科学家一样,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液而自豪。我们可以无愧地说,炎黄子孙完全有能力攀上世界科学的高峰。然而,同样的我们,为什么在祖国的土地上没有能取得这些成果呢?难道果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吗?我的研究生同学有13个完成了学业,现在竟有12个来到美国工作。老同学相会当然是很高兴的,可是我还是在心灵深处感到悲辛:16年前刚考进中国科学院的时候,我们何曾想到日后竟会在美国相聚?而对我们寄托了很大希望的老一辈科学家,又何曾想到他们的学生们竟几乎全部流向了海外?
亲爱的祖国母亲,离开你越远、时间越长,对你的思念之情就越浓烈。正如一首歌中唱道的:「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依然一样亲。」亲爱的祖国,你永远是我的母亲,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第十二封信(1998年)
我亲爱的祖国母亲:
前不久,我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我也感叹:这本应在而立之年就达成的,却在年过半百之后才得以实现。在那段日子里,我想到了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祖国。我把自己的论文集献给了你,我的祖国母亲。我写道:「首先,我要表达对我的祖国 —— 中国 —— 的深深的感激之情。我将永远为她壮丽的河山、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而骄傲。虽然我的祖国经历了长期的苦难、专制和贫困,我坚信我的同胞们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纪里能生活得自由、民主和富裕。」我在博士论文中还写道:「我盼望着有一天能以我的所学为自己的祖国所用。」
我的外国导师显然不理解我的心情,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在博士论文里提到自己的祖国,这样不是太沉重了吗?我们都是把论文献给自己的父母和妻儿的。」我说﹕「我知道这些话是沉重了些。不过请相信我,我们中国学者就是这样想的。」他将信将疑,随手找出5本早几年的中国人的博士学位论文,竟有4本写上了「献给亲爱的祖国!」
祖国母亲,我知道我的祖国情结将永远地保留下去了。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回肠荡气的歌声,这是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你 —— 我的祖国母亲 —— 的永恒的恋曲:
在爱里,在情里,
痛苦幸福我呼唤着你。
你恋着我,我恋着你,
是山是水我拥抱着你。
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
纵然是凄风苦雨,
一颗心永远向着你。
当世界向你微笑,
我就在你的形象里。
后记
给祖国母亲的这十二封信,是拌和着泪水写下的。这个世纪的一大半时间,我的祖国都是在忧患中度过的。八国联军和日寇的两次入侵,使得我们这个五千年古国险遭灭顶之灾;而无休无止的骨肉相残的武化革命或文化革命,又使得祖国和她的一代代儿女元气大伤。生于四五十年代的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很少有不曾经历过忧患苦难的。可悲的是,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并不是来自外侮。在我们这代人中,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在我的同龄人中,能够受到高等教育的毕竟只有百分之一。我毕竟现在能从事自己心爱的科学研究,能自由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的许多同辈人,走过了比我坎坷得多的生活道路。如今他们已经50岁上下,体力和精力都在走下坡路,而且上有老下有小。他们最需要的,只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安定的生活。可是现在,他们中的许多人却又偏偏首当其冲,要被下岗即失业。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们这代人何以竟遭受如此多的人生磨难?
(注:这是我写于1998年的一篇文章,发表于北美《世界周刊》)